正文 第三十五章、尸解

作品:《地府的五千年

    吕后称制的第二年,留候张良病重,遣子张辟疆上书,言今日将逝。

    吕雉亲临留候府,为张良送行。

    张良虽是病重,却并不见丝毫痛苦,吕雉见到他时,他正靠坐在榻上。两个儿子守在一旁。

    “留候,今日你也要去了么?”

    张良看了看面前这个女人,面色稍显复杂的说道:“生老病死,人间常事,太后何必为臣感伤。”

    吕雉道:“留候于我母子有恩,怎可不报。留候是神仙中人,也逃不过死劫么?”

    张良笑道:“我虽师承仙人,却未能修得精妙,做不得白日登仙,只能尸解,今日既是死劫,亦是我成道之日。”

    吕雉疑惑道:“留候此言何解?”

    张良道:“我在人间的功业,就是与人间的因果。与人间因果不清,无缘得成仙道。我天资不足,无法断却因果,只得一死,以此身还了人间,死后化仙。”

    吕雉悲戚道:“是我误了留候,若非我强留,留候早已登仙。”

    张良笑道:“非是太后之故,是我缘法不够,能尸解化仙也不算差,来日自有登临天界之时。”

    吕雉问道:“留候在人间可有放心不下的?”

    张良不舍的看了看两个儿子,大儿子张不疑会继承他的爵位,二儿子得了他修道的领悟,颇有些天资,或可成仙道。

    “有劳太后挂心,我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倒是太后,多多保重,百年之后,或有再会之时。”

    又转过头,叮嘱两个儿子,道:“不疑承继侯位,当戒骄戒躁,小心谨慎,勤于王事。辟疆得我精髓,当勤于修行,淡泊名利,勿要执着于人间功业。”

    张不疑:“孩儿谨记父亲教诲,不敢忘却。”

    张辟疆:“父亲去后,我会挂印而去,于深山荒林之中寻仙问道。”

    张良点了点头,溘然长逝。

    长安的城隍和关龙逄早已准备好了碧游三才阵,见张良死了下来,匆忙将其围在阵里。我在一边看他们如何拿下张良。

    张良的魂魄从身体脱离,只迷茫了片刻便清醒下来,也不去看周遭,而是盘膝打坐,呼吸吐纳。他的境界在上升,片刻之间突破天人屏障,成就地仙。

    城隍和关龙逄带着一群鬼卒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张良等了几息才睁开眼睛,道:“阁下可是地府来人?要带我去地府么?”

    城隍上前一步,道:“我乃长安城隍。”又指了指关龙逄,继续说道:“此为关判官,我二人奉十阎君之命,请留候前往地府。”

    张良很干脆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道:“既如此,请二位大人领路。”

    城隍和关龙逄看了看我的方向,我点了点头。

    往墙上一指,开了鬼门。隔界看去,伊挚正和范蠡在另一面等,韩信和萧何在他们身后,明显是拉来的说客。仔细看了看,张仪居然还藏在了后面,伊挚真是盯死了张良,准备做的十足。

    伊挚看见鬼门打开,道:“人间张良何在,我等等候多时了。”

    我笑道:“老十,张良在此。”

    关龙逄带着有些茫然的张良跨入了鬼门,下一刻就到了伊挚身边。

    伊挚笑道:“老九,何时归来?”

    我道:“再过些年,地府可好?”

    伊挚道:“一切尚好,玉鼎虽好偷懒,却没你那么厚脸皮!”

    我:“哈哈,那就让他再继续做上一段吧。”

    伊挚带着张良走了,张良十有八九要落入伊挚手中。黄石公不太可能跑来地府抢人,登仙的入天界,尸解的进地府,这也是之前定好的。

    张不疑和张辟疆开始操办父亲的丧事,吕雉告别而去,神色中充满了感伤,当初一起患难过的大臣,越来越少了,萧何、周昌、曹参、张良,这些曾在刘邦时期护住她和刘盈的功臣都已先后去世。刘盈也已死了两年,这天大地大,还剩下几个与她有联系的人呢?

    或许她会慢慢的感悟到,权势地位,都不过是转瞬成空。

    吕后称制的第三年,长安多了许多流民。

    杜城也一样,郭家村的村户们在郭仲的组织下,成立了一支队伍,防止被流民袭击。

    流民并不是流氓,他们从前也是良善的百姓,但江水、汉水泛滥,淹没了他们的家,淹没了他们的粮食,还带走了他们的亲人。

    神仙不怕饿肚子,鬼也不怕饿肚子,人怕饿肚子。

    饿肚子会死,没有人想死。

    流民不想死,自然也不愿意饿肚子,是偷是抢,总要弄些粮食来吃的。

    吕雉已经下令官府聚集流民,统一安置,统一供给。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官府,官府在他们的意识里,永远都是可以远望而不可亲近。

    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怎么会理会他们这些小民的死活,官老爷自然是每日坐在府里,拥着美人,吃着山珍海味,谋算着怎么升官!

    城里在收拢流民,流民们不相信官府,就往四下的村子里躲。

    郭老大带着村里的青壮年每日绕着村子巡逻,看见流民就往鸿固原赶,那里有官府设的粥蓬,官府的人会在那里把流民集中收拢。

    村里的妇人都被聚集到了一起,郭老二带着几个壮汉守在这里,以免遭到流民袭击。

    我并没有参加任何一支队伍,而是被临时征调,在鸿固原的粥蓬记录流民的籍贯、人口。

    我是郭家村识字最多的人,或者说是郭家村唯一一个把字认全了的人。

    陈平就站在不远处,鸿固原是长安附近聚拢流民最多的地方,他很关注这里,上万人的安置如果出了差错,就会形成一支叛军,一支处在帝国心脏地带的叛军。

    虽然都是农户,但当年刘邦起兵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农户。陈平自己也曾是农户,而且是个扶不上墙的农户。他哥哥时常接济他,他嫂嫂却很厌恶他。后来发了迹,却被人诬他盗嫂。

    陈平是个敢作敢当的人,盗嫂受金,受金他认,但盗嫂绝对不认。

    世上的人总是庸人居多,别人怎么讲,他们就怎么说。刘邦当年被他爹嫌弃没有家业,附近十里八乡都在说他是流氓,但以秦朝法度,一个不守法的流氓怎么可能当得上亭长。

    陈平比刘邦还惨,家业只剩一点薄田,自己在农产上也不勤快,要不是他哥哥接济,只怕早已饿死了。只怕陈平自己也没想到,没落时被指责不事生产、废物一个,功成名就之后还要背一个盗嫂受金的骂名。

    世人都喜欢这种故事,要么是大英雄平定乱世,要么是大善人散财济民,要么就是奸臣恶人,欺世盗名。刘邦是第一种,陈平是第三种。刘邦没有错,陈平错了。

    “你的字写的不错,是和谁学的?”

    陈平一边扫视着记录,一边问我。

    我道:“大人谬赞,我在家乡时有两位好友,一善篆书,一善隶书。我曾向此二人学习。”

    陈平问道:“你不是本地人?”

    “回大人,草民是雁门人,因匈奴侵扰,所以迁徙至此。”

    陈平放下竹简,看了看流民,又望了望雁门的方向。

    长叹道:“唉,天灾人祸,世人何罪之有,要受着这等折磨。”

    我道:“天灾是天地间的规律,不为人所更易。人祸是人心丧乱,族群之争。今日匈奴欺我,来日未尝不是我欺匈奴。大人难道忘了先秦收复河套之事。”

    陈平拉着我坐在地上,道:“你读史?”

    我道:“倒是读过一些。”

    陈平问道:“秦亡,是为何故?”

    我答道:“扶苏早亡之故,胡亥赵高之故。”

    “何解?”

    “扶苏为秦皇长子,尚法治而存宽仁,又从蒙恬习兵法军事,深知如何为君。扶苏死数载而天下陈涉仍借公子之名起义军,民众多有相随。扶苏若是不死,天下如何能乱。三十万秦军岂会离心离德,但使岭南通道不失,六十万岭南秦军何至于困守南越。天下之势,不可知也。

    胡亥虽受秦皇喜爱,却非储君之选,一时贪念杀尽兄弟,虽得帝位,却失尽天下人心。赐死扶苏,勒死蒙恬,边军离心。赵高弄权而无谋,烽烟尽起而不能平,义军扣函谷关而击,犹自专权废立,不思守土,以至秦土失尽,子婴回天无力。”

    陈平笑道:“你倒是直接的很,却还需记得,我太祖高皇帝乃赤帝子,斩白蛇而应天命,除暴秦、诛项羽而登帝位。”

    我摇头笑道:“世人愚昧,可怜聪明人啊。”

    陈平也道:“是啊,聪明人也只得装作傻子,否则便受打压。”

    我道:“天公地道,不会有薄待厚待之说,该有的自然有,不该有的自然不会有。存在皆有道理,大人何苦自扰。”

    陈平笑道:“我看你深得黄老之道,可愿为官?”

    我摇头道:“人间功业非我所求,多谢大人美意了。”

    陈平也不强求,起身整理衣衫,取了统计的流民名录去了。几万人的安置,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我看了看聚集在一起的流民,衣衫褴褛,露宿荒郊,只得一碗稀粥果腹。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一言不发,有人在疯狂的吵闹。

    世间百态,无非生死别离,人之种种痴着,无非七情六欲。仙有别于人的,或许就是远离了七情六欲所带来的影响吧。

    我还是想不通老四的选择,仙道如此艰难,又何苦舍身弃道。阿难现在还在河上做着石桥,风吹日晒雨淋,不曾有悔。

    我能理解人的痴着不舍,却依旧理解不了仙的自甘堕落。红尘滚滚,转瞬百年,何必拿长久的光阴,去换短暂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