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作品:《金庸鹿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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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洪夫人所乘轿子刚抬走,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了一顶大轿,扬州府知府来拜。韦小宝眼见到手的美人一个个离去,心情奇劣,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甚么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大人。韦小宝听到机密军情四字,这才让他入内,心道:倘若不是机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来到内书房,韦小宝自行坐下,也不让座,便问:甚么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屏退左右。韦小宝挥手命亲兵出去。吴之荣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职也叨光大人的福荫。因此卑职心想,还是别先禀告抚台、藩台两位大人为是。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大事,这样要紧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不敢。卑职受皇上恩典,钦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在禅智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后,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着大人当差,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韦小宝道:那很好啊。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请个安,道:谢大人栽培。

    韦小宝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之荣大怒,脸色微变,随即陪笑道:那好极了。给大人做门房,自然是胜于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处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蔑大臣,卑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等妖言惑众、扰乱听闻的大罪,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韦小宝唔了一声,心想这人话风一转,轻轻就把门房、轿伕的事一句带过,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大害,最须提防的是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们借古讽今的恶毒用意。韦小宝道:别人看了不懂,就没甚么害处啊。吴之荣道:是,是。虽然如此,终究其心可诛,这等大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集。倘若他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会改颜相向,见到是一本册子,已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大人听了很不乐意。卑职便去调了这人的诗集来查察,发觉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韦小宝懒洋洋的道:是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首诗题目叫做洪武铜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铜炮。韦小宝一听,倒有了些兴致,问道: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吴之荣道:是,是。眼下我大清圣天子在位,这姓查的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铜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诗夸大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后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却为何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按:查慎行早期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后来为康熙侍从之臣,诗风有变。韦小宝道:这铜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铜炮是在荆州。韦小宝脸一板,说道:既不在扬州,你来罗唆甚么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再去查考这铜炮罢。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当即将诗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略有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这两部书,却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那又是甚么家伙了吴之荣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字全都是赞扬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韦小宝暗吃一惊:顾炎武先生和我师父都是杀乌龟同盟的总军师。他的书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问道:书里写了甚么你详细说来。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把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甚么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腹绝肠,折颈折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么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有胆子去跟钦差大人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甚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读道: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甚么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过,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么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甚么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是声色俱厉,要吓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戏。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零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糟糕之极了。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彩,众大臣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韦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么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甚么有人做诗取笑黄脸婆,要你看不过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卑职该死。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胡涂。韦小宝冷笑道:你向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厉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丈母、姑母、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吴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还有一个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门里。韦小宝道:你拷问过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荣之道:卑职只是随便问几句口供,他三人甚么也不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甚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韦小宝不接,问道:又是些甚么诗、甚么文章了

    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注:顾炎武之诗,原刻本有许多隐语,以诗韵韵目作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后人不易索解。潘重规先生著亭林诗考索,详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据潘著考订。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问:吴六奇他也会做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机密军情,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暗叫:糟糕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做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总结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乱,朝廷如不先发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口齿登时伶俐起来,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见得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见对此事十分关注,于是慢慢站起身来。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韦小宝道:信里写了些甚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确确是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么大事你小小官儿,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实在轻忽不得。

    韦小宝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满了核桃大的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上没说要造反啊。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这就是造反了。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哪一个不想封王封公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当真甚么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立功,我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明朝开国的故事听得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时精神一振,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个大将军八面威风,那是厉害得很的。你可知徐达用甚么兵器常遇春又用甚么兵器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于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甚么兵器,却说不上来,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请大人指点。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宋朝岳飞岳爷爷转世,使一杆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常将军是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这些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是酸痛,为了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后,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后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打仗时及如何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站起来听,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罢。吴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说道:回大人:吴六奇信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哼,他未必有这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嘿,厉害,厉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里。于是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韦小宝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皮上,慢慢向后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里砍上他妈的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人得知么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露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想得挺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请安,说道:是,是。全仗大人维持栽培。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且都留在这里。你悄悄去把顾炎武那几人都带来,我盘问明白之后,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送去。我亲自拜折,启奏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后,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欢,你做个巡抚、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吴之荣喜欢得几欲晕去,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连磕响头,这才辞出。

    韦小宝生怕中途有变,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命一名佐领带了,随同吴之荣去提犯人。

    他回到内堂,差人去传李力世等前来商议。只见双儿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呜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韦小宝大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来,却不放手,柔声道:好双儿,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见她脸颊上泪水不断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给她抹眼泪。双儿道:相公,这件事为难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韦小宝左臂搂住她腰,道:越是为难的事,我给你办到,越显得我宠爱我的好双儿。甚么事,快说。双儿苍白的脸上微现红晕,低声道:相公,我我要杀了刚才那个官儿,你可别生我的气。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咱俩志同道合,你来求我,那是妙之极矣。问道:这官儿甚么地方得罪你了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他没得罪我。这个吴之荣,是我家的大仇人,庄家的老爷、少爷,全是给他害死的。韦小宝登时省悟,那晚在庄家所见,个个是女子寡妇,屋中又设了许多灵位,原来罪魁祸首便是此人,问道:你没认错人吗双儿泪水又是扑簌簌的流下,呜咽道:不不会认错的。那日他他带了公差衙役来庄家捉人,我年纪还小,不过他那凶恶的模样,我说甚么也不会忘记。

    韦小宝心想:我须当显得十分为难,她才会大大见我的情。皱起眉头,沉思半晌,踌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扬州府的知府,皇帝刚好派我到扬州来办事,你如杀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刚才他又来跟我说一件大事,你要杀他,恐怕恐怕双儿十分着急,流泪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为难。可是,庄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们每天在灵位之前磕头,发誓要杀了这姓吴的恶官报仇雪恨。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好是我的好双儿求我,就是你要我杀了皇帝,要我自杀,我都依你的,何况一个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给我亲个子邬。

    双儿满脸飞红,又喜又羞,转过了头,低声道:相公待我这样好,我我这个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说着低下了头去。韦小宝见她婉娈柔顺,心肠一软,倒不忍就此对她轻薄,笑道:好,等咱们大功告成,我要亲嘴,你可不许逃走。双儿红着脸,缓缓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你此刻杀他,这仇报得还是不够痛快。我让你带他去庄家,教他跪在庄家众位老爷、少爷的灵位之前,让三少奶奶她们亲手杀了这狗头,你说可好

    双儿觉得此事实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韦小宝,不敢相信,说道:相公,你不是骗我么韦小宝道:我为甚么骗你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场大富贵,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双儿真心对我好,那比世上甚么都强双儿心中感激,靠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搂着她柔软的纤腰,心中大乐,寻思:这等现成人情,每天要做他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吴之荣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来求我报仇,让我搂搂抱抱,岂不是好随即转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吴三桂,怎能让吴之荣害死

    只听得室外脚步声响,知是李力世等人到来,韦小宝道:这件事放心好了。现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可也别偷听我们说话。双儿应道:是。我从来不偷听你说话。突然拉起韦小宝的右手,俯嘴亲了一下,闪身出门。李力世等天地会群雄来到室中,分别坐下。韦小宝道:众位哥哥,昨晚我听到一个大消息,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众位商量,急忙赶到丽春院去。总算运气不坏,虽然闹得一塌胡涂,终于救了顾炎武先生和吴六奇大哥的性命。群雄大为诧异,韦香主昨晚之事确实太过荒唐。宿娼嫖院,那也罢了,却从妓院里抬了一张大床出来,搬了七个女子招摇过市,乱七八糟,无以复加,原来竟是为了相救顾炎武和吴六奇,那当真想破头也想不到了,当下齐问端详。韦小宝笑道:咱们在昆明之时,众位哥哥假扮吴三桂的卫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觉得这计策不错,昨晚依样葫芦,又来一次。群雄点头,均想:原来如此。韦小宝心想若再多说,不免露出马脚,便道:这中间的详情,也不用细说了。伸手入怀,摸了吴六奇那封书信出来。钱老本接了过来,摊在桌上,与众同阅,只见信端写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鉴,信末署名是雪中铁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铁丐是吴六奇的外号,但伊璜先生是谁却都不知。群雄肚里墨水都颇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将有大事是指吴三桂将要造反,但甚么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业,甚么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这些典故隐语,却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觑,静候韦小宝解说。韦小宝笑道:兄弟肚里胀满了扬州汤包和长鱼面,墨水是半点也没有的。众位哥哥肚里,想必也是老酒多过墨水。顾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说话之间,亲兵报道有客来访,一个是大喇嘛,一个是蒙古。韦小宝请天地会群雄以亲兵身份伴随接见,生怕这两个结义兄长翻脸无情,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相见之下,桑结和葛尔丹却十分亲热,大赞韦小宝义气深重。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相见,葛尔丹更是心花怒放,这时阿琪手铐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齐整。韦小宝笑道: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退了妖人,否则的话,兄弟小命不保。这批妖人武艺不弱,人数又多。两位哥哥以少胜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们来摆庆功宴,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大胜而归。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所擒,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人,将他二人换了回来,但在韦小宝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钦差说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韦小宝起身和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后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实是远为不及。

    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韦小宝道:两位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来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后吴三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的事,哪有不之理两人大喜,齐说有理。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来得,这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韦小宝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字,写来担保是不会错的,那个韦字就靠不住了。这个宝字,写来写去总有些儿不对头。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事十分机密,不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不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来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错就是了。他每根手指虽斩去了一节,倒还能写字,于是写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押。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了结义之情。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马备轿,恭送出门。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韦小宝吩咐吴之荣在东厅等候,将顾炎武等三人带到内堂,开了手铐,屏退亲兵,只留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率同众兄弟参见顾军师和查先生、吕先生。那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集,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检,竟在查伊璜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可坏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当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韦小宝并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顾、查、吕三人当年在运河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当下更无怀疑,欢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会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得韦兄弟解难。唉,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是无以为报了。韦小宝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生又何必客气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忙想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却已给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后。只道这场大祸闯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吴兄的周全。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头上。问官倘若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露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后,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韦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后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里盘桓几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吴之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如果狗官胆子大,吓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头便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只怕泄露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香主要杀他,总也得有个罪名才是。韦小宝沉吟片刻,说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吴三桂写给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道依照排行算起来,吴三桂是他族叔甚么的,要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赞成。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香主才思敏捷,这移花接木之计,可说是一箭双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因此提议原信照抄。但顾、查、吕三人乃当世名士,提笔写信,便如韦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的别字叫作甚么吴三桂写信给他,如果用他别字,更加显得熟络些。韦小宝道:高大哥,请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字显扬。他问为甚么问他别字。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里吏部、刑部两位尚书,详细称赞他的功劳,呈报他的官名别字。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拢来,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应三百年后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诚意之爵。那是从六奇兄这句欲图中平、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郸学步。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么,只道是甚么帮会暗语,江湖切口。顾炎武于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时自称吴国公,后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刘伯温。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做汉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吕留良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问道: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道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兵的武人。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歉然道:这四个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样子。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写了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二字,封入信笺,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不拘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件事办好之后,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风声,坏了大事。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要听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们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骂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于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天川和高彦超从后门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里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人,偏是那么有趣。江苏省那些大官,好比马抚台、慕藩台,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们好玩。若是交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于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抚、布政司,亲兵来报,巡抚和布政司求见。韦小宝一凛:难道走漏了风声

    韦小宝出厅相见,见二人脸上神色肃然,心下不禁惴惴。宾主行礼坐下。巡抚马佑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文,交给布政司慕天颜,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慕天颜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内容,说道:大人,京里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兵造反。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马佑和慕天颜面面相觑。钦差大人,一听到吴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器械,甚么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便罢,他这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马佑和慕天颜虽听他言语不伦不类,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吴三桂善于用兵,麾下兵强马壮,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保不住。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详。韦小宝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马佑道:是。卑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藩台大人,赶来大人行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府知府却先知道了,岂不是有点儿古怪吗

    马佑和慕天颜对望了一眼,均感诧异。马佑道:请问大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甚么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正在骂他,你们两位就来了。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马佑庸庸碌碌,慕天颜却颇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在劝大人造反。他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可不懂他说甚么,要他说得明白些。他老是抛书袋,甚么先发后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马佑和慕天颜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后发达。两人老成练达,也不说穿。哪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小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傻。马佑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小宝道:他还在这里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事。哼,他小小知府,有甚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罗唆。马佑道:是,是。可否请大人把吴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巡抚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藩都请了来同一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巡抚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忙起身向韦小宝和抚藩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但韦小宝已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巡抚和布政司二人的脸色,自然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罢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韦小宝点头道:这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造反,不过说到了朱元璋、刘伯温甚么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里讲些甚么,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里意思,要兄弟立刻动手,甚么先发后发的,说道这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一场大富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伯爵甚么的,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明断,胜于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韦小宝从右手袖筒里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弄错。吴之荣道:是,是。正是这封,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我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门口,问道:吴知府,你的别字,叫作甚么吴之荣道:不敢。卑职贱名之荣,草字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就是了。马佑和慕天颜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属不敢插口。马佑脾气暴躁,待要申斥,韦小宝已命吴之荣退下,不由得额头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

    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说道: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马佑接过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抽出信笺,和慕天颜同观,见上款是显扬吾侄。两人越看越怒。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慕天颜心细,觉得吴之荣胆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面讯问,对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哪里更有怀疑昨日在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马佑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韦小宝道:信里长篇大论,到底写些甚么,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慕天颜于是一句句解释,甚么斩白蛇而赋大风、纳圯下之履、甚么奋濠上而都应天、取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明。马佑道:单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慕天颜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甚么朱三太子号召,说要规复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宣圣旨。韦小宝和马佑、慕天颜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韦小宝急速进京,至于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布政同办理。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如果派我当大元帅,那可威风得紧。马佑、慕天颜听上谕中颇有奖勉之语,当即道贺,恭喜他加官晋爵。

    韦小宝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抚藩二人大喜,拱手称谢。慕天颜便夸赞巡抚的政绩,他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马佑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马佑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着慕天颜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韦小宝道:这些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全省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抚藩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慕天颜又道:总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宁,钦差大臣回奏圣上之时,最好也请给麻大人说几句好话。韦小宝道:很好。说好话又不用本钱。

    马佑、慕天颜又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荣心中的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次日一早,扬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便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自均有一份重礼。在扬州做官,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满意足了。总督昨日也已得到讯息,连夜赶到扬州,他和巡抚送的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韦小宝虽然来不及亲办,藩台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小宝随身带来的武将亲随,也都得了丰厚礼金。马佑已写了奏摺,请韦小宝面奏,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亲入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夸张了一番,而总督、巡抚、布政司三人从旁襄助,也不无功劳。慕天颜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没本事上阵杀贼。卑职已秉承总督大人、抚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内,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欢喜。众官辞出后,韦小宝派亲兵去丽春院接来,换了便服,和母亲相见。韦春芳不知儿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赢来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钱输了个干净,说不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老娘要做生意,还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娘也说不来。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有丫头老妈子服侍,甚么事也不用做。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春芳不住摇头,道:甚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韦小宝知道母亲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里纳闷,确也毫无味道,拿出一叠银票,共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笔银子给你。你去将丽春院买了来,自己做老板娘罢。我看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当真兑得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你长大了,自己来做老板罢。低声问道:小宝,你这大笔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罢

    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满堂红一把掷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那是输不穷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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