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作品:《起票

    五

    就在那条由刘家寨通往王庄的路上,有一辆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他们是刘家老大刘明礼和老二刘明玉。弟兄两个用鞭不停的抽打着那匹红色的母马。那匹马已经有些老像,尽管已经非常努力了,还是不能让主人满意。路边有些树上已经萌出嫩芽,太阳高高的升起来,穿梭在漂浮的云彩中。花喜鹊从这个大树飞到那棵大树上,口中衔着一枝树枝,在修复加固去年的老巢。

    马车颠簸着,刘家弟兄两个也随着车的颠覆上下簸动着。二人是去王庄找老大的岳父王顺利家求援。王庄王家在当地是个大户,起票的去的那家就是老大刘明礼岳丈的本家兄弟王员外,名叫王顺昌。这个王顺昌家是这一带有名的大户,发家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王家大院是经过王家几代人建起来的。建筑风格是堡垒型的,从外观上看,不太美观,没有那种雕梁画栋的美,但是,暗地里却是下了功夫。上房是一栋两层小楼,前边的东西厢房都是过去那种老砖砌成的厚墙,非常坚固。更为特别的是,这个院子的地下都是相通的,实际上是一个圆形的地下暗堡。你攻破上房,他可以从地下进入到前面的厢房里继续和你周旋。到了王顺昌这一辈,他更加注重防御,他经常对外人吹嘘,也不全是吹嘘,起票的是不可能从他们家把人起走的。这句话还真的不假,王家那么大的户家,直到解放,也没有听说有起票的从他家得手的。王顺昌还有一个上辈不具备的特点,那就是广交朋友。这一带,各村的有头脸有势力的户家地方武装都有他的八拜之交,谁家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一旦接到消息,相互支援。王顺昌在这一带很有影响和威望。刘家的大媳妇王氏,就是王家一个分支的闺女,没有出五服的族人。王顺昌本家一个堂兄的闺女,按辈分刘明礼给王顺昌叫丈人叔的。只是稍微远了一支,春节刘明礼和王氏也去看望。今天刘明礼和刘明玉来联络王顺昌,是想让王顺昌拿个主意。这件事的解决方案,最好是由王顺昌出面,联络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组成一个武装队伍,对牛家形成一种威慑,兵不血刃的让牛家弟兄把人交出来。这只是刘家弟兄三个的初步意见,今天就是来说这件事的。

    王庄村也是一个不小的村庄,全村有千把口人,临近黄河的一个村落。王姓居多,刘姓也占一百多口,还有从黄河北岸逃难过来的几户张姓和陈姓,大多数都是王家的短工和长工。刘明礼的岳父家也有一两顷地,也算是本地的小户人家,家里有长工短工。相比之下,家庭实力还没有刘明礼弟兄的强。那时候结亲最讲究门当户对,户家找户家,穷人找穷人。王氏嫁到刘家也是这种婚姻。当初还是王家王顺利看中刘家注重念书,家族又是比较温和不张狂的人家,将来也许会腾达发展的,就托媒人找到刘家掌柜的把女儿嫁给了刘家老大。王氏到了刘家生了两个儿子,今年春节来走亲戚,姥姥姥爷疼外孙子,没有叫回去,一直在家里住着。这下还避免了一次灾难,按照迷信说法,这是有神灵保佑,不该有此劫难的。不过,王家闺女被起票的起走,看来这一劫难也不是轻易可以躲过的。王家母亲,也就是刘明礼的岳母,不老,五十来岁,听说闺女的这一劫难,这下可要发一阵羊角风了。

    进了王庄的主街上,刘明礼弟兄径直来到王顺利的家门口。院子的大门朝南,大门是一对木门,平时开着,晚上才锁上的。院中有一个影背墙立着,挡住过路人的目光射进他们的屋里。这种墙好像也叫萧墙,遮挡院内秘密的。刘明礼把牲口拴在门口靠墙长着的一棵大椿树上,和老二刘明玉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这时,刘明礼的两个儿子在屋里玩儿骑木马,看见他们的爹爹进来,从屋里跑出来,叫着:“爹爹,二叔!”

    那个小点儿的男孩,长得很喜庆面容,大概有五六岁,朝他爹问道:“爹,俺娘咋没来呢?她不是说来接我们的吗?”

    屋里跟出来一个中年妇人,高个子,穿一件很讲究的绸衫,看着女婿刘明礼笑眯眯的问:“就你们俩来了,小荣呢?”

    刘明礼也顾不得讲究礼貌了,他带着满脸的忧愁走进屋里,问着:“俺爹呢?”

    刘明玉也跟进屋里,站在屋当中不说话,那脸也是阴沉着。www.kmwx.net

    那妇人看着女婿和明玉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就很严肃地问:“咋了?出啥事儿了?咋不见小荣呐?”

    这时候,两个孩子也跟进屋来,围着爹爹和二叔不走。

    刘明义见状,上前把两个孩子支到门外,把门掩了,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说起来昨夜发生的事情。刚说完,那个岳母的脸就变得蜡黄了,随之又变白,又变红,最后,发了怒。

    “我说你们刘家都是怎么过日子的,一大家子人,弟兄三个都不在家,让人家给起了票,还把俺闺女给起走了。我说名礼,你当老大的,你是怎么管的家?自己的老婆被起票的起走,你倒好,跑到开封去了。这两个孩子幸好没有在家,要不是我不让孩子回家,说不定也我对你说名礼,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不活了我!”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听到哭声跑进来,一边一个拉住姥姥的胳膊问着:“姥姥,你怎么哭了?姥姥,姥姥,你别哭”

    哭了一阵,妇人看着两个孩子说:“我对你说明礼,小荣不回来这俩孩子不能回去。就在这里住着。你爹去找顺昌商量事儿了,也是这起票的事儿。昨夜里来了起票的,顺昌和孩子们也是没在家,这一年也没有离开过家里,就这一晚,这起票的咋就打听的这么清楚呢?亏得他家媳妇大妞会打枪,把起票的打死一个,那起票的抬着死人走了。要不是大妞二乎,会打枪,屋里老的小的都得被起走。你说这都啥世道啊!你也别在这里等了,你和你兄弟去顺昌家里看看吧,顺便把这个事儿也说了,看看想啥办法把人弄回来吧。耽搁时间长了,说不定”

    那个大孩子听出了一点门道,他问:“我娘是不是叫起票的起走了?”

    刘明礼对孩子说:“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事儿,和你姥姥好好的在家里呆着,别乱跑,我和你二叔去你二姥爷家里一趟。”

    在一旁低头坐着的明玉一直没有说话。想起他的妻儿,心里如猫抓一样的难受。临出屋门时,他看了一眼妇人说了一句“我们去了婶”,尾随在大哥明礼的身后,向外走去。出了门,两个人顺着门前的那条路一直往东走去。王顺昌的王家大院就在里这里有几十步远,兄弟二人很快就来到王家大院的北门口。

    大院的朱红大门紧锁着,刘明礼拍了拍门,不一会儿,门从里边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王家的长工,也是王家最忠实的看家护院的武装人员。他平时手里有枪,一到关键的时候,他第一个上去。这个人叫老套,他来自黄河北岸,怀庆府原阳人。此人的前身据说当过清兵,后来因为皇帝下了龙位,他也回到了家乡种地。因为在河北岸与人结仇,就跑到这里来给王家扛了长工。王家掌柜的王顺昌很是器重他。这个人四十多岁,身手很是矫健,平时话也不多,农忙的时候干活,冬闲的时候留在王家大院看家。他这是回家过年才回来。就差这一天的功夫,就被起票的钻了空子。他是今天早上才乘渡船回到王家的,他心里有些苦恼,他这人是个讲究江湖义气的,他想着,掌柜的不会怀疑是他勾结外人干的吧?不过,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闷闷不乐的观察着掌柜的脸色。他也认识刘明礼,以前刘明礼来走亲戚的时候,他们见过面的。他看了一眼刘明玉,从长相上判断,这是刘明礼的兄弟。

    三个人一起来到王顺昌家的上房,就是那个楼的一楼中间屋里。那里有几个王家的人在坐。其中有两个年轻人是王顺昌的两个儿子。一旁坐着王顺利,还有几个王家本家兄弟爷们儿。刘明礼进屋以后,屋里有事先准备好的凳子。还没坐下来,王顺利就惊奇的问道:

    “明礼,你们咋来了?有事吗?”

    明礼坐下以后回答:“爹,昨夜小荣和老二的媳妇孩子都被起票的起走了。”

    “啊!”

    王顺利和王顺昌同时惊呼并同时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女婿。王顺利情急之中说不出话来,他结结巴巴的问:

    “你,你们,你们都干啥去了?咋会出了这样的事”

    王顺昌也问:“就是啊,你们都干啥去了?啊?你们弟兄三个你们”

    一旁的人都劝着让坐下来好好的听刘明礼说完。

    刘明礼就把这件事的前后叙述了一遍。

    王顺昌听完骂了一声刘明礼很那听的话,接着就数落开了:“你们都跑到开封去,你们就没有想想,现在是啥世道,这家里怎么连一个男人都不留呢?你们可真是作死啊妈那个”骂着,说着。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在骂人是不起作用的。王顺昌打断王顺利的话说:“大哥,你先别骂他了,你就是杀了他也没有用。现在急需要想个办法救人。不扎口一麻袋现大洋,搁给他们刘家根本就办不到。牛头庄的这几个杂碎,我们也算认识,那还是去开封的时候见过一面。不过没有深交。我怀疑我这里来的一帮子人也是这几个人,牛家弟兄八个,除了老七和老八以外都是起票的。特别是那个老二,很奸诈,一肚子的坏水儿。前几年,他们家穷得揭不开锅,这几年跟着村里的人起票,现在又另立山头自家干,这才有了些钱。我听说,这几个货很不义气,就是认钱不认人。”

    一旁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起票的都是认钱不认人,不光是牛头庄的这些货们。这些人心狠手辣,不给钱就撕票。”

    说道这里,屋里有人哭了起来,大家用目光搜索了一遍,最后锁定了刘家老二刘明玉身上,只见他的肩膀抖动着,鼻子抽搭着。他断断续续的说着:“这可咋办吧,万一要是有个啥好歹的,我这以后”

    刘明礼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失态,很不应该,他对着老二说:“明玉,你先别哭,咱叔咱兄弟们都在这里,商量商量咋办吧。”

    王顺昌想了一会儿说:“听儿媳妇说,还打死一个。打死了人估计就不会去刘家寨了。肯定是受了伤,人没有死,他们从这里出来,才去的刘家寨。起票的一般都是提前看好的,你们刘家也在他们的计划中。”他抬起头来,朝着刘明礼问,“明礼,这个事儿你准备咋办?”

    刘明礼叹了一声说:“叔啊,我也没有主意了,今天俺弟兄俩来就是想听听你们这里有没有办法,能不能帮上点儿忙。比如钱的事,还有,二叔你交往的人多,看看中间有没有个人去说说,给牛家些钱也行,只是这一麻袋实在是弄不够。我们家那样一点儿家底,就是把地卖完也凑不够这一麻袋现大洋。我想”

    那边心急如焚的老丈人王顺利打断了刘明礼这没有主题的话,他很不耐烦的说:“明礼,钱的事,你还是自己作难吧,我们家里你也知道,还不如你们刘家富,就那几亩地。这个难还得你自己作。现在说说,除了钱,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这时候,王顺昌接上说:“哥,这样吧,我一会儿到西张庄去找找张家老三,我们是把兄弟,听说他在开封祥符一带熟人朋友不少,问问他和这牛家弟兄有没有交情。如果认识,让他跑一趟,从中调停一下。看看能不能把钱要的少一点。”

    这时候,刘明礼又说话了:“二叔,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咱们出钱,拉起一支临时队伍,到牛头庄去抢人,这就需要有枪,我也不知道这办法行不行”说着,偷偷的瞄了一眼王顺昌,又看了一眼岳父王顺利,没再往下说。

    王顺昌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样办的话,也不少花钱。这样还容易把这件事弄僵,对咱们的人不利,咱们的人在他们手里,有一定的危险。再说了,咱们的枪也不够,咱们自己满打满算就这十来杆枪,他牛家兄弟也都是好手,手里的家伙很得劲,德国造的盒子炮,二十响。还有一点,只要我们去抢,他们全村的人都会出来和我们干。他们到底有多少枪我心里没有数。”

    王顺利说:“西张庄有几十杆枪,听说三十多杆,还有一挺机枪。我只是听说,没见过。要是你和他们老三说说,看他肯不肯出人出枪。钱的事,咱们共同想办法。主要还是明礼他们弟兄想办法。”说罢,看了一眼刘明礼和刘明玉。

    一旁的人也都帮着提供了一些消息,最后,还是王顺昌拍了板说:

    “我现在就去西张庄走一趟,见一见张家老三,看他咋说吧。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回来咱再商量。”

    西张庄也是临黄河的一个村庄,这个村的户院都不是很大,但是,张家老三是个远近闻名的土匪头子。他手下有四五十个人,三十八杆快枪,组成一个游击队,冬季在黄河两岸拉游击,到处掠财害命。这一带都知道他的厉害。开封城以西,凡是有点势力的,都不敢小瞧于他。他一旦盯上谁家了,那可比牛家弟兄厉害凶恶几倍。张家在省里也有人,还是个不小的官。他们的那些枪支大部分都是由这个当官的给弄来的。这个村的人不注意置买田地,只注意发展武装,到处掠夺,照他们的话说,那叫打富济贫。你家的麦秸垛很高很大,他一把火让你化为灰烬。他不种庄稼,你种的庄稼得有他一份,否则这个张老三和王顺昌是磕头的把兄弟,平时,王顺昌都是顺着这个老三说话。当然,王家也不少为张家提供钱财物的帮助。张家老三经常拍着胸脯对王顺昌说:

    “兄弟,咱这一带,谁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只要你一句话,我没二话,出人出枪,和他干。不过,你得出钱,我可是没有钱哪。”

    就是这么个关系,这种人嗜血成性,视钱如命,朝三暮四,只要他得到了实惠,就会为你办事。怕就怕他同时受了两家的好处,帮不帮你就说不定了。王家顺昌心里没底。他担心老三老四弟兄俩和牛头庄的牛家兄弟也有瓜葛。所以,他不敢保证张家兄弟能为他们出人出枪,到牛头庄硬抢。他倒是倾向于私下说和,让牛家把票价压低。

    王顺昌去了西张庄大约有两三个时辰,由于两个村相挨着,又是骑着马去的,很快就回来了。到家里以后,屋里的人都没有走,还在等着他回来商量下一步的计划。他走到屋里以后,又坐在他那把太师椅上。擦擦额头上的微汗,又端起放在八仙桌子上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碗。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屋里的几个人都看着他,听他此行的结果。

    他说:“张家老三还算给面子,他答应到牛家去一趟,亲自和牛家兄弟当面交涉赎金的事。他也觉得这家太黑,刘家那点家底,怎能要那么多的现大洋呢?他以前也和那个牛家老大有过交情,不过,他也知道这起票的是不讲人情的,他们图的就是钱,你不给他钱,他就害你的人。我对他说的意思是,尽量往下压。具体多少,我也没有说。看他回来咋说吧。组织人枪硬抢的事,咱们都不要说,到最后不行了再商量着办。这个办法花钱也可能没有牛家要得多,只是有一点,人的安全没有保证。”

    刘明礼又问道:“二叔,听他的信儿?”

    一旁的王顺利怪刘明礼不会办事,没等王顺昌说话接上说:“你就是不会办个事儿!张家老三是个讲究利益的人,人无利不肯早起,你不给人家个路费,人家空手去呀?你去家里拿点儿钱,你妈放着。一会儿让你二叔给张家老三送去。”

    刘明礼知道自己这事儿安排的晚了,竟被岳父教训了一顿。他急忙站起来说:

    “没事儿,我带着呢。二叔,这是五十个现大洋,你给张家老三送去,当个路费,去开封了可以吃顿饭。不够了,我再回去准备些。”

    正说着话,听见外面有人的说话声,话音刚落,刘明礼的岳母手牵着两个外孙走进屋来。一进门就开始说落刘明礼的不是:

    “明礼,我就不知道你这个家是咋当的,你领着你兄弟去开封,家里连一个男人都不留,你不知道这十里八村的都有土匪劫路的?这可好,我的闺女嫁到你们家,没享着一天福,却给你们刘家当了炮灰,我这闺女万一有个啥好歹的,我对你说,我一天都不活了哎哟!我的苦命的闺女呀”站在当门,可嗓子哭喊起来。

    她的丈夫王顺利看着这样不妥,就从旁大声训斥老婆说:“你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这不是二弟正想着办法嘛。你先回去吧,我们商量事儿咧。你带着俩孩子先回家吧。”

    妇人临出门的时候扭头对灰头土脸的刘明礼说:“这俩孩子不能回家,会到你们刘家不一定那一会儿又被起票的起走了”牵着两个外孙抹着眼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