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四十四

作品:《起票

    四十四

    黄河滩里。

    黄河南岸,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只有星光在天空闪耀,初夏的夜气,被河风吹着在空旷的河滩里游荡,夜游的动物们不停的发出鸣叫声和扇动翅膀的声音。河水顺着这条弯弯曲曲的河道流淌着,一泻千里。浑浊的水冲刷着河岸,不断有塌方的“哗哗”声震荡开来,然后,一切又复归静穆。

    一个四十人的队伍沿河向东游走,队伍的前头还有几匹马在走,马背上并不见骑马的人。那是张老三的队伍,顺着黄河南岸走着,他们在寻找岸边的渡船。这里的渡船并不多,夏天的到来,使得天公格外多撒了雨露,河水也见涨了。摆渡比较困难,有些船家已经停止摆渡,把船抛锚岸上停泊水岸边,任凭那水涨水落船高船底,艄公回家歇息去了。水面上升起了白色的雾,一阵凉爽河风吹过来,雾气随着风朝岸边漂移。地上的小草已经挂上了露珠。张老三带着人马向东走了一段路程,借着星光看到水边停泊着两只大船,那船随着风浪摇摆着,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张老三一干人等很兴奋,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干人等来到船那里,张导包朝船上喊了一声:“撑船的,撑船的,出来出来!天才黑就睡,哪恁多**瞌睡呀。起来起来。”

    没等船家出来,几个人就跳上船去,仄仄歪歪的寻找着撑船的。

    不一会儿,从船舱里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撑了一天船了,使死了,歇一会儿。有事儿明天说吧。”

    张导包说:“起来起来,我帮你撑船,把俺送到北岸,要多少钱都中。快点快点,别耽误事。”

    船家没有出船舱,他从黑暗中对张导包说:“哥啊,真不中,水大,看不见,不是玩儿的,风浪一大,要出事儿的。明天吧,晚了,确实不中。”

    这时候,张老三和张老四从后边上来,挤到前头说:“起来吧,今晚必须过河,我们帮你撑,我们就是这南沿儿的,都不远。快点把马灯点着,有火镰没有?”

    船家心里说,这回遇到不好惹的人了,小心点吧,弄不好就被扔河里喂鱼了。他见这个说话声音不大的人不是一般人,像个带头的,马上坐起来说:“有火镰,就是火绒有点受潮,不一定能吹着。试试吧。”说着,伏在舱里打火,摆弄了好大一阵,总算是把火绳点着,这才点亮马灯。很快的,整个船舱里都被照亮了。

    马灯的亮光照到船上的人影,黑压压一片,身上都横七竖八的背着家伙。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朝着船舱里观望。撑船的不敢怠慢,提着马灯出了船舱。

    张老四问:“就你自己?你咋不把船停在背水洼儿里,你停到这儿弄**啥嘞?你是不是想让塌河把你塌里淹死啊?还罚我们跑真远的路。快点快点,别磨蹭了。”

    船家看看这个腰里别着盒子的人,手有点抖动,脚下战栗着,不知是被河风吹得,还是被这一干人吓得,嘴巴也哆嗦起来,结结巴巴的说着:“都回家了,我这是,这两个船,都是暂时停在这里的,天明了还要往上游拉,那里有个背水洼儿。这里河面太宽,不好撑掌柜的,你们是,是不是西张庄的?”看着张老三说,“你就是张三哥吧,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三哥呀,这水太大,又是黑里,真不好撑。弄不好”

    黑暗中,张老三呲着大黄牙说:“你还认识我?我咋不认识你呀?”

    船家说:“三哥呀,咱祥符以西,除了你谁还会有这样大的排场,一看就不一样。以前你坐过我们的船,我对你挂面儿。三哥,要不等天明了,我的伙计们过来,人多,肯定比现在保险”

    张老三把怀敞开,露出那把闪着乌光的盒子炮,看着船家说:“我这里人多,都是黄河边长大的,经常逮鱼打雁捞庄稼,谁不会撑船?今天趁天黑一定过河。别说了,都上船,那一条船上上一半,把马也拉上,快点,别磨蹭了。过了河还要找地方住,别耽误事。”

    这等于是下了死命令,船家心里琢磨着,再说不行,恐怕要惹恼了这帮人,赶紧起锚,收了缆绳,准备撑船过河。他看了一眼张老三说:“三哥,我可真是没有夜里过过河,我这心里真的没底儿,最近河水见涨,估计上游下了大雨,咱一会儿都小心着点儿,千万不能”

    正要往下说,张导包过来骂了一句说:“你这个**熊货,净说骚气话,撑船不能说没气力话你不知道?快点儿撑船吧,不会少你的钱。”

    船家不作声了,他心里说:“谢天谢地,能让我活着回到南岸就行了,谁还指望要你们的钱哪!”

    张老三冷不丁的问:“你是河北沿儿的?”

    船家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回答:“是是是,我是顺河街的,我也姓张,俺爹也姓张,俺娘不姓张”语无伦次,极力讨好着张老三,不知说什么好。

    远看着这两条船不大,上了船感觉船上挺有地方,有三间屋那么长,四五个人撑起来很费劲。河流湍急,还有旋涡一个接着一个的往下送着、刹着,刚把铁锚起了,人跳上船后,往里推了几步,那船即被流水往下打,船上的艄公们稳不住船体,船在水里打转。霎时间,船已经往下游飘去了几十丈余。船上的人好不容易把船稳住,这才向着东北方向划去。常言说,无风三尺浪,黄河是面善心恶的河,看似不凶,其实暗藏杀机,河当中的浪头很大,水流更加急速。浪头把船体摇的似要倾斜翻船。船上的马也险些滑下水去。另一艘船上,更是控制不住,比这边的船往下游打的更远。船上的人们不时地发出惊叫声,谩骂声。

    由于看不清方向,两艘船不知行到了哪里,人们只是感觉,这船已经往下游行去几十里了。两艘船相距很远,当两艘船被搁浅在一个靠近北岸的浅滩里时,两下里只能接着水面的传递听到对方的说话声。但是看不清人影。这个浅滩离北岸尚有三四里地的水路,人们没有办法,只有下船,蹚进水里。那几匹马也下了水,被人拉住缰绳,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北岸跋涉着。

    眼看就要走到岸边了,张老三想起来一件事,他对张导包说:“导包,你拐回去给他送点盘缠吧,他该上路了。”

    张导包明白,答应一声说:“知道三哥。”说着,拎着枪,又拐回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搁浅的木船走去。这边的人都上了岸,有的正在洗脚,忽听渡船那里“砰”的一声传来枪响,紧接着,听见天上有“呼呼啦啦”的野鸭飞起来,“呱呱”的叫着,向东方逃去。

    有人问:“谁打枪啊?”

    不一会儿,张导包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大家才明白了枪响的原因。也都没有再问。张导包弯腰洗掉了脚上的泥,拽出别在腰里的鞋,穿上,转身随着队伍朝黑暗中的北边进发。目前的位置,大家都不知晓,只有摸到了村里,才能知道到了啥地方,啥地界。如果是白天,大家都能认出来,这一带,西到原武县,东到封丘县,沿黄河北岸一二百地,都曾经是他们的栖身之地。往东延伸的更远,因为张老三有个嗜好,他喜欢许家办的祥符调,有一年为了看到男旦角李剑云闫彩云唱的《三上关》,骑着马跑了一百多里地,到清河集看了一场戏回来,来回用了三天时间。

    队伍到了一个村庄的南边,时辰已近三更。因为不熟悉地形,张老三等不敢贸然进村,他们就暂时停在一排柳树的北边歇息,那里是一条沿河小道,借着夜色,一个不大的村庄隐约在雾气里。张老三等也都累了,刚才渡河大家都出了一身透汗,是累出来的,也是吓出来的。这会儿,人都浑身酸困,听张老三一说就地休息。人们不管地上是不是干净,胡乱揪了几把草,把随身带着的衣物当了枕头,躺在野地里。很快,地上就发出一片的鼾声。

    张老三没有这些队员劳累,他和老四挨着躺下,他睁眼看着天上的星星,想着下一步到那里去,这些人的吃住问题。他从脑子里搜索着所有的村庄,所有的可以借钱的富户,可以打劫的小镇。搜索着以前的仇家,都有那些人需要报仇,哪那些人需要扫除障碍,那些人可以利用。他想起了张狗旺,还有小菊花,这个娘们,着实招人疼,那浪人的屁股,那对掐粗细的小腰,还有那这个小妖精!我咋把她给了张狗旺了呢?我要是把她收入二房里,谁还能说啥?不过,那个母老虎也太厉害,仗着她生了俩孩子的势力,瞎胡闹。不过,张狗旺也是个功臣,张狗旺还救过我的命,女人嘛,到处都是,给了就给了吧。这一次,张狗旺要是跟来,明天去村里摸底,没有比张狗旺强的,这个傻乎乎的傻兄弟,看着傻,他可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这一群猪。人们的呼噜把他的思路打断,他骂了一句“一群猪”,也倒头睡下了。

    路边的黑暗中,一个怀抱着大枪的人,靠着一棵大树在打瞌睡。这是个站岗的,都是年轻人,刚才的一阵苦力惊吓,也让他难于赶走这要命的困倦,不一会儿,他也靠着大树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大家都站起来朝北边观看,谁也说不清楚这是哪个村,这是阳武县地界还是封丘地界。这黄河水把他们冲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

    这时候,张导包过来说:“三哥,我去打探打探吧,看看是个啥村,是不是阳武地界。咱不是要去找他嘛,陈家集的,看看离他们村远不远。”

    看看这个张导包,也算是鞍前马后的跑了这么多年了,论心眼,他远比张狗旺的多,论对人的忠诚实在,他就不如张狗旺了。张老三看看这个张导包,就像是看到了张狗旺,迟疑了一下说:“好,你去吧,就说是走亲戚的,找不着家了。问你是南岸那个村的,你随便说一个村,别说是西张庄的。这里的人和咱西张庄有仇恨。”

    张导包答应着,放下手里的枪,独自一个向北边的村庄走去。

    大家看着张导包远去,并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这时候才有一个人小声说了一句:“忘了叫张导包买点吃的,饿得肚疼。”

    这句话提醒了张老三,他也饿极了,说起来饿了,大家都说“饿死了”。张老三掏出几个大洋递给一个叫二孬的说:

    “二孬,你去撵上导包,你俩一块儿去吧,回来的时候买点挡饥的,让大家垫补垫补,一会儿还要走远路。饿着肚走不动,多买点儿。去吧。”

    二孬接过钱,跑着从后边去追张导包。

    停了很大一会儿,才见张导包和二孬从北边走来。二人来到这对人跟前时,二孬看着导包直笑,张导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说:“笑**啥嘞,快点儿吃你的肉吧。”

    张老三的心眼多,他看着这两个人有些不对头,看着二孬问:“二孬,您俩又干啥了?”

    二孬急忙摇着手说:“我可没干啥,你问导包吧,我真的没干啥。”

    张导包连头也不抬的说:“问我弄啥?我也没干啥。”

    “我就知道你门没干啥好事。”张老三往嘴里填着肉,呜呜啦啦的说着。他问探听的情况。

    张导包也饿了,顾不得说话,咽了一口牛肉说:“这个村叫常家集,还属于阳武县界,再往东就是封丘县了。从这里往西走十五六里地,是顺河街。以前咱去过的。咱要去的陈家寨,还得往西走,咱吃这一顿饭,估计够走到陈家寨了。这干吃也没口水喝,这也咽不下去呀。不中,我得到河边喝点儿河水顺顺。”说罢,站起来朝南走,一直走到一个小河沟边,伏在河边像牛一样饮起来,半天才把头抬起。

    这边的人见了,也都跑过去俯下身子饮水,如放羊的把羊赶到河边让羊饮水,场面非常壮观。那时候也没个**子啥的,看来只有到了陈家寨才有福可享了。

    这边正吃着的张老三弟兄,看着一排屁股撅起来,像牛一样的饮水,不由得笑了。张老三笑骂道:“一群猪,这一会儿要是来了剿匪的警察,一排枪打去就全部报销了。真是一群猪。”

    等到大家都饮完水过来,张老三开始训话:“我对你们说,这一回不比以前。以前是官府不管,现在咱是为了躲避官府才跑出来的,不能太大意了。一切都要留个小心儿。就像你们去饮水,要是警察来了,你们就成淹死鬼了。一头栽到河里,保管你们都喝饱。这里还有韦家,吴家,都有枪,都和咱是死对头,一定要小心。躲过了官府,别死在这些杂碎们的手里。小心驶得万年船,一点都不假。”

    张老四插话说道:“这里也有官府,他们都会串通一气的。开封是省府,冯玉祥是管河南的,不是只管一个开封。哪里的官兵逮住咱都正法。”

    张老三说:“对,冯玉祥走了,可能就没人来剿咱们了,那他要是不走嘞?就像那个赵倜,赵督军,他一住河南开封就是八年,咱总不能躲在河滩里八年吧?咱躲一阵,等形式松了,咱再想办法回去。咱们下一步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灵活一点,让这些人都摸不着咱的底细,干急没法。我先说好,不能乱来,谁乱来了我可不客气,到时候别嫌我手黑。”他说着,看看张导包和张二孬。

    张导包见状,把脖子往下缩缩,没敢睁眼去看张老三。

    那个小二孬一直在暗中看着张导包笑。

    张老三不说话了,人都零零散散的吃着,跑到河边饮水。张导包拉住二孬到背影里说了几句啥,二孬摇手晃脑的,离开了。

    其实这些都逃不出张老三的眼睛,张老三的脖子后边还长着两双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