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残梦萦绕(四)

作品:《残梦惊情录

    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看到穿花格子西装的年轻人走走停停靠着楼梯边下楼。后面楼梯中间并排走着三个人。右侧是个头发雪白嘴唇上方一撮白须的老者,身穿灰色和服踩着木屐,满脸和悦与那两人边走边聊。左边是个身穿雅兰色绣花旗袍金色皮鞋的女人,举止高贵大方约有三十五六岁。发髻高挽着脸庞白净红润,脖子带着系有蓝坠子的金链,手里拎着蓝色缀金链的小包。中间是个四十岁左右中年男人,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肩宽背后身体健壮,额高眉浓大眼睛有点鹰钩鼻,边和右侧老者说话还用左手扶着女人胳膊。最后面是那两个穿蓝色和服的日本青年。一行六个人慢慢地下楼,三双木屐踩在木楼梯发出“咔嗒哒,咔嗒哒”的响声。

    黑五看着中年人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连忙跑上前拱身说:“打扰一下,请问是黄老板吗?有没有见过南浔周家的宽少爷?”

    “你是干吗的?有事怎么不到公司说去?”中年人脸上有些不悦,扭头冲老者说:“渡边先生,请,改天黄某必然登门拜访,试试贵国清酒,请。”完了又看穿花格子西服的年轻人,“阿东,开车门。”几个人下楼梯往外走,穿花格子西装的走到中年人身旁耳语几句迅速跑出茶楼。中年人点头继续走,出门后走向左前方一辆黑色福特汽车。

    虽然被对方甩个脸色,黑五还是躬着身子跟在他们后面,从中年人语气里听出他是黄老板,也有可能就是宽少爷。所以就算为了办事情再被多骂几句,能帮到季堂才是正道理。

    这中年人的确是黄陈宽,为了在上海发展已经改名叫黄振坤。部分生意和投资都是用这名字注册的,大多数人称他黄老板而不知道黄陈宽这个名字。他左侧的是周家大少奶奶邢红樱,右侧的是日商总联会的顾问渡边静一。今天见面是渡边静一要求的,日方已经拜访过上海商界很多人,没有人愿意明目张胆和日本人合作。黄振坤也没明确答复,他分析过目前的形势,现在合作还是弊大于利。因为国内抵制洋货的情绪很高,尤以日货为主,全国各界都在联合抗日。当局高层有消息传出**随时可能宣战,他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说来说去都是含糊其辞,直接拒绝这这种事他也不会做,一则是局势瞬息万变,说不定那天还要人家帮忙,再则他还不打算得罪任何势力。

    就在黄振坤把渡边静一和邢红樱先后让上车他准备上车时。黑五躬身来到车门旁边说:“黄老板,您是宽少爷吗?我家二少爷在伟达饭店等您,不知道您什么——”

    “哎——我们老板说过不认识你了,你他妈这是成心添乱是吧?”扶着车门的穿花格子西装年轻人转身打断黑五的话,指着他鼻子说,“信不信小爷把你弄死?”

    “嘿嘿嘿,这位小哥别生气啊。”黑五连忙拱手哈腰的赔笑,几乎可以确定面前的黄振坤就是到书局找季堂借电话的人,“小的认识黄老板,几年前他和你们大少爷周逸之在聊城借我家电话。我家少爷奔波几千里,真的找你们老板有事。”

    穿花格子西装的听这话扭头看看黄振坤,又扫一眼他旁边的日本人和前座的邢红樱。心想:这人真没颜色,就算想借钱的,也不能当着大少奶奶和东洋人面儿来?车门后面的两个日本人也看向黄振坤。只见他扶着车门转身打量黑五,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千元的法币,随便捏了十多张递向黑五,淡淡地递向黑五说:“好吧,即使真借过你家的电话,这些当报酬吧。”

    黑五没想到黄振坤会这样,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赔笑着说:“宽少爷,您误会了,我家少爷亲自过来是想和您见一面。”

    车门后面的两个日本人,本来是要等黄振坤上车后跟着坐旁边,不曾想被黑五纠缠着脸上现出不悦。其中一个日本人接过黄振坤手里的钱,走几步不耐烦地砸向黑五的脸,嘴里骂:“蠢猪,拿上钱滚,不要耽搁黄老板谈事情。”黑五措手不及猛一撤身,躲开那些钱,随即翻眼怒视着那人。黄振坤和下人发火他可以尽量忍着,因为有求于人,洋鬼子撒野他就恼了,把憋了一上午的闷气聚到了脑门儿。

    黄振坤留意到黑五闪身的动作,看得出是练家子,但他没吭声,默默地看着那个日本人。于此同时,那日本人也回头看向黄振坤和车里坐的渡边静一。渡边静一阴沉着脸没说话,右眉毛抽动几下。那人随即转身挽起袖子挥动着大拳头扑向黑五,应该是想在黄振坤面前为他主子长长面子。

    这日本人确实低估了黑五,恰好黑五也正想找人出口窝囊气。就在大拳头还没到黑五面前时,那人的小腹就被踢一脚,那胖大的身躯硬生生摔趴在地上,把地上的灰尘荡起扬出去几米远。那人刚爬起来还没站稳,黑五过去又一脚踢在那人前胸,直接仰脸再次摔倒,再荡起一股子尘烟。

    有人在街上打洋人了,还是在繁华的法大马路上,聚宝茶楼门口。瞬间就涌出来很多看热闹的人,连巡警都有,但仅仅是躲在远处看。

    另一个日本人恼了,从后腰带拉出把长刀冲上去直接就砍。但不是乱砍。劈、砍、推、撩、挂、切、剁、点、削、刺连贯着运用,变化多端,身子闪转腾挪,看似笨重身体也灵巧起来。黑五没见过东洋人用刀,很小心地躲闪避让着等待时机。地上那人爬起来定定神,也拔出刀子,两把刀前后夹击黑五。黑五耐心的左闪右跳有四五分钟,猛的侧身上步身子往下滑,步法交错闪到其中一个日本人身后;左手按那人左侧环跳穴,右手快速扫他肘关节的麻穴。那人左腿一歪单腿跪倒,右手的刀也脱手而出。说时迟那时快,黑五没等对面人刀子做出反应,凌空抄起刀子手腕翻转向上斜挑过去,直奔对面人的脖子上划。虽没刺中却把对方逼退两步,左脚又踩着跪倒那人的右肩膀跳起来,把他踩趴下的同时窜起在空中横着翻身,仰面倒着连砍三四下,双脚落地守住门户。再看这个日本人倒退五六步坐倒在地,身上的衣服被割破几条大口子向下翻着,没有伤到皮肤。尽管如此已经把他吓得坐地上不敢动,跪倒的那位慢慢爬起来也不敢向前。

    黄振坤歪头看一眼车里的渡边静一,小白胡子明显在发颤。他知道是时候结束这件事了,随手把车门关上走向黑五,冷冷地说:“我不管你是谁,既然敢当众给我办难看,我就不得不拿你到巡捕房问罪。”

    黑五瞬间感觉到事情做的有点儿过了,毕竟日本人是人家请的客人。连忙作揖解释:“啊,这个,宽少爷,这不怪我,是他们先动手的。宽少爷,我不能跟您动手,请您随我去见见我家少爷吧。”

    “嘿嘿,黑小子,废话少数。有本事尽管使,赢了,就押着我见你家少爷。输了就乖乖到巡捕房认罚,以后在上海混招子1要放亮!出手吧!”黄振坤要想听他解释就不会等到现在。说完这话身子拔得倍儿直,右手向上一扬,眼角露出极难发现的笑容。

    这下把黑五弄得为难住了,一旦伸手不论输赢他的差事都是失败。打赢以后肯定得结怨,再想请人家更不可能,打输了丢人不说可能真被关进巡捕房,这等于给季堂惹麻烦。想到这再次躬身作揖说:“宽少爷,小的不是故意给您添麻烦的,更是不敢跟您动手。要不您先忙,小的明天再登门谢罪。”

    说完这话,黑五把刀一扔快步挤出了人群。忽然感觉头顶上一阵风飘过去,收身定神一看不由得暗中叫苦。黄振坤已经站在他对面,脸上仍是平淡的模样,看情形也是有真功夫。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心想只要陪他走几招让着点,不伤着对方再找机会一溜,事后陪个不是说不定还能来往。想到这,黑五压低声音说句:“宽少爷,得罪了。”双手交错使出混黑道时的铁砂掌招数。

    等交上手黑五傻眼了,只见黄振坤左手自然垂着探出右手。出手就是崩、撼、突、击、挨、戳、挤、靠等上乘手法,动作快如闪电。看脚下弓步马步交换踏着内九宫步,腿法是弹、搓、扫、挂、崩、踢、咬、扇、截、蹬。显然就是南派八极拳。左躲右闪如同龙蛇游走,招招不离黑五的上三路要害部位,逼得他只剩招架没有还手机会。这哪用得着为人家留手,不被打趴下都是运气好。他拼命躲闪着,直感觉后脊梁冒冷汗。

    两人打斗到将近五分钟,黑五已经眼花缭乱了。他练的是硬功,适合硬碰硬,遇上八极拳这种刚猛灵巧拳法发挥不了。打着打着就感觉脑后一疼噗通摔倒,刚往起爬就被一只手掐住脖子根,浑身劲使不出来。黄振坤随即松开他,站直向旁边摆手,十多个巡警呼啦涌过来,七手八脚用绳子把黑五捆了起来。原来他们都认识,就等着被召唤才敢动手。只听黄振坤轻轻干咳两声说:“这个人当街抢劫,打伤外国友人。你们把他带回去交给罗队长好好审,喏,那些钱就是证据。”

    听到黄振坤这句话可把黑五吓得不轻,要说打伤洋人还得争辩几句,居然又给按了个打劫罪名。他连忙求饶:“哟,宽少爷,您别这么说呀,各位官爷,误会大了,各位爷们儿听我解——”

    “啪”,没等黑五解释,其中一个巡警啪就给他来个响亮的耳光。那几个也跟着一阵子拳打脚踢,骂骂咧咧推搡着他走,还有两个人蹲地上捡完钱也乐呵呵跟上。黑五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咬紧牙关忍住屈辱,扭头狠狠瞪一眼黄振坤,被人推着往东走。黄振坤压根儿就没看黑五,笑着招呼那两个日本人上车,车子鸣着喇叭催散人群向西驶去。

    巡捕走没影了,人们也逐渐纷纷散去,该干吗的继续干吗。就在这时候,季堂坐着黄包车赶到茶楼门口,下车向上台阶的跑堂打听南浔周家人是不是在里面。跑堂的听季堂是山东口音上下打量几眼,压低声音让他赶紧走,别再找了,刚才有个外乡人就是这么找的,结果被打一顿抓进巡捕房。季堂一听立马猜到黑五出事,赶忙把跑堂拉到门外塞几张百元法币,悄声问发生什么事。跑堂得了钱,也不管这人是谁跟谁一伙的,简明扼要说了刚才的打斗过程,包括黑五被推往老北门捕房方向。

    季堂听完感觉后脊梁骨冒冷气,匆匆地招手叫个黄包车,上车离开聚宝茶楼,赶往市政厅。等他见到任交通局局长的二姨父周英,已经是下午两点的时候。季堂连忙把来上海的经过和黑五被人打事情简单说了,周英听完眉头拧成一疙瘩。告诉他在上海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是个场面上混的人都有各种背景,最不能招惹的就是洋人。那位黄老板九成九是黄振坤,这人交际广泛行事圆滑,是几年里崛起的中年富商,也是法租界公董局新晋华董。

    难办归难办,毕竟是他老婆的外甥求上门,周英先把季堂让进办公室喝茶,随后开始打电话。先打给老北门捕房队长罗初三,提醒他们善待黑五。随即打给另一个老资格公董局华董陆宏,让他搭话给黄振坤。等对方回话了再派人给日本人送点礼品道歉就成,因为日本商会一般不会为难政府官员。

    时间不大,黄振坤打电话给周英,笑呵呵地说既然是自己人那就是误会,表示立刻向巡捕房澄清。周英客气的说要在樊茂摆和解酒,被黄振坤给婉言谢绝,说改天要约周英到九重天喝酒聊天。

    就这样,周英派秘书置办几样礼品送到日商总联会,向渡边静一道歉。渡边静一近半年里都觉得不顺利,回去本来挺上火,还打算收买巡捕谋害黑五;见到周英的秘书又改变主意,和气地收下礼物,还另外为周英带回去一份厚礼,结下这层关系。

    傍晚,周英带着季堂来到老北门捕房,罗初三亲自接待他们。黄振坤在电话里免掉了黑五当街打劫的罪名,日本人不追究殴打国际友人的罪名也没了。但当街打架扰乱租界治安是事实,按例仍要关押半个月外加罚款三千。周英跟罗初三虽不在一个系统,却明白罗初三这行当的猫腻,当时让季堂交了五万块担保费,带着黑五离开。季堂当晚在伟达饭店摆桌酒席谢周英,周英给陆宏、黄振坤也打了电话,黄振坤推脱有事走不开派人送两箱洋酒过去。在场的有陆宏、周英夫妇、季堂的三姨夫高筱杰夫妇。这次黑五虽然没受什么苦,但他们的南浔、上海之行却没有半分成绩,两人第二天一大早赶回聊城。

    季堂自打记事起还没吃过这种瘪,所以回到家后百思不得其解。最关键是他想大展拳脚的盐行生意没有做成,总惦记着怎么见到周逸之,怎么能跟周家真正的合作。于是,他一方面派人到南浔打听周逸之的具体位置,另一方面让人从几年前周逸之来借电话找起。季家看门的老门房记得当晚来两人,其中有怀仁堂小伙计得顺儿。黑五到怀仁堂一打听,当年的确来过一个周少爷,只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让洋人的飞机拉走了;为周少爷治疗的大夫孔棣没几天也离开聊城,听说在上海南京做的药房生意,相当兴隆;当时的两个小伙计得顺儿和赵狗蛋也不干了。

    几天后姚铁锤在堂邑县文庙找到邋遢的赵狗蛋,他先要求季堂给他个活干才说了当年的事情。这小子记性倒是不赖,从周逸之昏睡着进入怀仁堂,到孔棣怎么把脉怎么下针;第二天早上怎么吐血,陆家瑜怎么用枪逼迫洋人;包括上飞机前提到海德堡就医,都说的一清二楚。就连身边跟的黄陈宽、陆家瑜、尼可拉斯几人的模样都描述个遍,季堂就留下他跟着黑五跑腿儿。又过了几天,派去南浔的人也回来。从周家下人那里打听到周逸之在德国海德堡,而且他们会定期往法国运黄酒顺带稍钱。季堂感到希望又来了,连夜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让黑五和姚铁锤赶往南浔,想办法买通周家的人随着酒把信发出去。

    这一年初秋,日本侵略战争全面开始。十月份打进临清,月底开始攻打聊城。县长组织军民各界抗敌,各行各业做生意的开始慌乱,季家的书局书店几乎关门。顾家的兴隆百货商行虽然营业着,进货却成了问题,存的货物多数都是赊给街坊邻里。樊仲成找顾清源和季文华商量,三家又找另两个家族联合捐钱捐粮响应守城。季文华尊重顾清源意思,顾清源赞成却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就把事情交给季堂处理。从这开始季堂就和县政府的人合作了,参与组织号召工商界捐款捐物。顾家生意上的事仍有顾重招呼,季堂始终不忘重掌生意大权,苦于天天战事紧张,周边的环境更糟,空有抱负没机会施展。

    腊月三十这天,顾喜儿回到聊城顾家。只身一个人,穿着普通村妇的棉衣棉裤,坐的是怀仁堂二掌柜进草药的顺车,早不是风光的四姨太。她是从漯河过来的,那里是韩福光二太太的老家,济南沦陷时跑过去的。韩福光六天前在武昌被执行枪决,因为他驻守济南时不战而退,把军队撤到西南山区。没有了韩福光宠爱,她又不愿忍受另三个太太的挤兑,就把三岁多的儿子托付给大太太,只身回老家。顾清源本是把喜儿当亲闺女看,现在看到她只有唉声叹气。由于那年她接顾心懿去省城发生变故,丫头翠英死了,顾心懿从此精神失常,连老实巴交的顾重也跟她翻脸。可到底是顾重和祝巧真的女儿,看她可怜又让她住进六叔公院子,平日里帮忙做个家务和顾心懿作伴。

    整整经历一年的苦撑,聊城仍旧没守住。在第二年的冬天沦陷,大好的古城被日军和日伪军占领,一阵烧杀掠夺之后变得惨淡起来。到一九三九的春天,局面稍微稳定些。城内外驻扎着六七股势力,城内主要是实力较强的日军和伪军,城北盘踞着残留的所谓正牌军,城西靠近堂邑是打着保安团旗号赵震环为首的土匪,城东山陕会馆附近有抗日组织活动。相互间经常发生摩擦,却没有大仗打。多数商家逐步开始营业,兴隆百货恢复战前的忙碌,唯一不好的就是偶尔有军人白吃白拿。

    日军和伪县长董骅成立了维持会2,地点设在北花园大寺里,和宪兵大队在一个院子。说是促进和谐维护工农商和伪政府间的关系,实质跟汉奸差不多。季堂成为鲁西联会副会长,倒是用这身份保护了部分人和顾季两家的利益。同时让他家季广、季晸两兄弟经营起粮店生意。虽然是小米、玉米、高粱等杂粮杂面,却遍布东临道、武定道二十四个县城有五十多个小店。顾家百货也以杂货店的形式在多个县城发展,仍由顾重打理。清高的顾清源不屑季堂的行为,却也不能否认这个汉奸女婿对顾家周边的保护,见面总是黑着脸不搭理他。季堂反倒是一如既往尊重顾清源,隔三岔五带些酒肉串门,主要看顾心懿,顺便关照楼东街的商户。背地里却有人议论他勾搭小妗子顾喜儿,但没有人去证实,因为顾清源夫妇都懒得过问。他倒是先在岳父母和巧真姨跟前保证都是谣传,就像捏造他大哥季广和土匪赵震环拜把一样,事实上季广一老本等的经营着粮店,每次到临清都绕过堂邑县。

    注:1黑话,指眼睛。2指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沦陷区内利用汉奸建立的一种临时性的地方傀儡政权,为日本侵略者实现“以华治华”、“分而治之”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