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不甘心

作品:《冠盖如顾

    自幼被封为太子,长在父皇母后为自己建造的,被称为保护的牢笼之中的谢霁,终于知道凭他一人的善良,保护不了任何人。

    所以两年前,他跪了三天求不下昭明帝的一纸赦令;偷偷摸摸地藏匿老师的亲人家眷,得来的更是父皇的暴怒。

    君臣父子之界,那时他才晓。

    所以纵然太子之尊,他亦无法在谣言与践踏中,护住林昭的清白名声,反而因为他,林昭的名声更恶劣了些。

    三人成虎之恶,今年他才知。

    所以他不过是一朝出京,被刺客盯上之后左支右绌,想做的事,想护的人,统统失败。

    力不能支之无奈,此刻他才懂。

    若是父皇呢?哦,父皇十二岁就随军上阵杀敌了。

    八个孙老大,也不够昭明帝一个手指头对付的。

    自然,他也不会让慈悲和善意,扰乱判断。

    至今他才明白,父皇夸他有君子之风时,为什么眼底都是冷意,为什么母后这两年对他越来越歇斯底里。

    全因他,子不肖父。

    善良,是需要实力来维护的呀。

    鸯儿侧头看着谢霁。

    他是晏怀的弟子,帝王之家的孩子,却学了一身的怡然自得、天真烂漫。

    她一路看着这个失宠太子的眼神从茫然无措,到如今多了份刚毅和欲念。

    也好吧,总要活下去。

    鸯儿压下心中的酸意,低声道:“是,殿下是储君,那等宵之辈,终会有报!”

    谢霁的眼睑垂下,步履蹒跚且坚定地跟着鸯儿逃亡,至钻入丛林中,躲在一堆枯草之内,听着杀手们沿车辙追去的声音远去,他方才声问道:

    “鸯大人的手臂,还好吗?”

    “多谢殿下关心,无妨的。www.kmwx.net

    “信君的毒,是不可解的吗?”

    鸯儿默然,她着实无法撒谎,只好避重就轻道:“殿下放心,说不定真的如顾义士所说,就遇见了绝世神医呢?林大人吉人天相,定然无事。”

    谢霁不再说话,只是将初一战栗的手握得更紧。

    保护好手中牵着的人。

    他定会保护好的,从身边这个被无辜卷入的孩子开始,再不让这些人受到半点儿伤害。

    ……

    那边厢,当朝太子每一息都在迅速成长,而这边厢,驾马车狂奔的顾绮,已经转了个弯。

    眼前的路略微狭窄了些,只能容三辆马车并行,一侧是悬崖,另一侧是树林。

    方才热血涌上,不管是鸯儿的那句“赤心事上,忧国如家”,还是林昭的那句“值得不值得,为什么要你知道?”,还有谢霁那句“一命换一命,我不干”,都足以让顾绮做出决定。

    她甚至在谢霁阻止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有九条命,不会死的。

    人嘛,总会有那么一瞬间,豪气干云,愿为一些人、一些事豁出命去——纵然只是一面之缘。

    但当热血被该如何逃生的恐慌取代,身边人的林昭生命气息越来越弱的时候,她不得不思考接下来该该如何做。

    她有九条命,可是林昭呢?

    一条命,丢了就是丢了,但这个能被她拎起来、发现被她跟踪还能吓得双目含水的书生,所做的选择,从头到尾都那么明确。

    她忽然想起了前世的父母。

    牺牲在边境的那一刻,他们是与林昭一样的吧,纵知一死,依旧义无反顾。

    这个念头令她的心骤然紧缩,忍不住的泪水涌上眼眶,但旋即就被顾绮压了下去。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就在这时候,染血的手覆在了她拉着缰绳的手。

    是林昭。

    “走吧……你,快走吧。”他已经无法控制发音,说话的时候,口中向外涌血。

    顾绮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道:“林大人你且忍耐一下,我能甩掉他们,说不定接下来就能看见个神医了呢,你别放弃呀,活着才能做……你认为值得的事情。”

    林昭如今的生命已经是垂垂危矣,可是因为那毒的作用,所以越至将死,他的感觉却更敏锐,神智也更清醒。

    所以,更理解附骨之蛆的含义。

    他知道自己中的毒是东厂折磨人的手段,没有解药,可以拖长人的死亡时间,让人为了能求一个痛快,哀求他们,告诉他们任何事情。

    不过他却一直在忍耐着,就算疼到生命消散,身上渗出的汗水打透了衣服,脸色苍白得难看,他依旧忍耐着不肯出声,似乎叫喊一声,就是对那些将他的名声踩进泥里,再夺去他生命的人的示弱。

    他的生命非常短暂,并不精彩,反而充满了阴谋与践踏,至死之时,身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他牵挂的父母在虔城,他牵挂的未婚妻在下蔡镇。

    可惜,他再也回不去。

    他不甘心。

    但亦不愿到了此刻,还要再牵连一个人。

    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支撑自己起身,骨碎的手臂与毒伤却让他只能徒劳地倒在顾绮身上,沙哑着声音道:“前面,悬崖……别把我,留给他们。”

    顾绮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愿意尸身再受辱,所以希望她将他扔下悬崖去,而她快逃。

    顾绮的心,揪得更厉害了。

    “胡说什么呢?”她认真道,“你的父母在虔城?那是什么方向?我送你回家。”

    林昭意识因为疼痛和毒的作用,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反复转着,却忽然拉住了顾绮的衣袖,道:

    “下蔡……庆娘……”

    最后的四个字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手一松,落了下去。

    顾绮心慌,拉缰绳的手错了劲,拉车的马猛地一跑偏,向着悬崖的一方就冲了下去。

    顾绮一手扶着林昭,一手拼命将奔马勒回正途,她则和林昭一起,因为惯性而滚落在地。

    而奔马丝毫没注意驾车的人已经掉下车去,只继续往前走。

    顾绮哪里还能管马车?只是慌忙去看林昭,将他抱在怀中,连声道:

    “林大人,林大人!”

    如此猛烈的震动让本已经要昏迷的林昭再次清醒过来,脑海中短暂的失忆让他忘记了身旁的人是谁,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脱力,仿佛已经死过一次那样,紧紧咬着的唇渗出了鲜血,却依旧不肯叫一声。

    他不能输,不想输。

    他,真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