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打菜的时候，雨晴拿着本书边排队边偷空瞅上几眼。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自己。

    “三班那个雨晴，看到了吗，拿着书的。”

    “咋了？”

    “听说成绩可差了，化学每次垫底。作文写得好又怎样，理科那么差，肯定是太笨了。”

    “听说她是从很偏远的小县城来的，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

    “怪不得。”接着一阵似乎了然于胸的轻蔑的笑声。

    雨晴紧紧攥着手中的书，将牙齿深深掐进嘴唇，以抑制自己回头就跑的念头。她们说的并非不是事实，可是这样的议论让雨晴觉得简直是一种羞辱。

    王小娅听不下去了，要冲出去跟她们理论。雨晴拉住了她。

    她认得那几个议论的人，都是（二）班的。其中有一个叫陈佳倩的，简直就是白鹭的小跟班。每次在路上碰到雨晴总是鼻孔朝天，一副没好气的样子。雨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们了。但是理论又有什么用呢？

    雨晴将搪瓷碗伸进打菜窗口，递过去一张印着“两毛钱”的蓝色塑料菜票，“大白菜，谢谢！”

    打菜师傅很熟练地拿长勺往搪瓷碗里舀了一勺白菜。那白菜清汤寡水，不见啥油星。

    雨晴端了碗默默挤出队伍，在转角处等王小娅。

    陈佳倩她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雨晴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她们鄙夷的目光。她低下头，轻轻地用脚尖踢着高过楼梯的夹竹桃的叶子。

    王小娅打了一碗红烧豆腐，“雨晴，你又是大白菜。这么吃下去，要变成白骨精了。”她打趣道。

    雨晴没说话。她何尝不想吃点好的呢？

    突然，她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手里的碗差点飞了出去，白菜汤淋淋漓漓一身。

    一阵笑声扬长而去。

    是陈佳倩她们。

    “雨晴，你也太好欺负了！”王小娅一边拿手帕给她擦拭，一边埋怨道。

    雨晴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你们怎么了？”叶婧瑶走过来，奇怪地看着雨晴和王小娅。

    “那个……”王小娅抢着说道，还没说完，就被雨晴打断了：“没事，就是不小心把汤洒了。”

    叶婧瑶拿走雨晴手里端着的碗，“我帮你拿吧，快点擦擦你的鞋。”

    雨晴这才发现，自己的跑鞋也被倒湿了，深深的一块汤渍看上去格外丑陋。她只有这一双球鞋比较新，回力牌的，还是来江城前母亲去集市上买来的。

    这一刹那，雨晴觉得自己落魄极了。

    下午放学了，雨晴让王小娅先走，并托她帮自己拿一下饭。她要再自习一会儿再去吃饭。

    夕阳趴在山头，将余晖洒进教室里，正照在雨晴的背上。雨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紧锁眉头，笔在纸上左奔右突，忙碌地运算。

    楚秦汉坐在雨晴后面，他找了个借口让慕容修远先走了。这会儿，正装模作样地看着手中的小说。

    他看着前座的雨晴，她背着光，头发、脸庞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粉。颈上的绒毛细细的密密的。他呆呆地想：这绒毛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呢？随即又啐了自己一口，楚秦汉，你在想什么呢？真下流！

    “楚秦汉，能给我讲讲这道题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雨晴转过身来，小声而恳切地问道，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楚秦汉。

    楚秦汉的心莫名地抽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拿过题目掩饰自己，蹙眉想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就把思路理清楚了。也是奇怪，老师也讲过类似做法，可是楚秦汉结合自己的经验，讲起来更是深入浅出。雨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浮现出笑容。

    “听你讲后清楚多了，谢谢你！”她仰起头看着楚秦汉，开心地笑了。她笑起来很美，眉眼弯弯，嘴角扬起，宛若一朵风中摇曳的荷花。

    楚秦汉的心跳莫名有些加速，连忙干咳了几声，打趣道：“千万别以身相许啊。www.luanhen.com”

    雨晴又脸红了，抓起书本打他，“老是开玩笑，你就不能正经些啊。”

    楚秦汉笑笑，竟不躲闪。

    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甜蜜又像是酸涩。

    雨晴收拾好东西去吃饭。楚秦汉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半晌没有收回视线。

    夕阳终于收起了脉脉余晖，沉下山头。

    又是一天黄昏。

    “楚秦汉，你最近怎么老是不回家吃饭？”

    雨晴听到那个独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慕容修远很少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在雨晴脑海里似乎有关联存档，每次一听到就自动跳出来“慕容修远”四个字。然后雨晴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天午后的背影。灼热的阳光。远去的清秀的背影。白衬衣，蓝牛仔裤。陌上人如玉。

    “最近，爱上校外的小餐馆了。”楚秦汉油腔滑调地回答。

    雨晴也觉得奇怪，确实这几天下午楚秦汉放学也不急着回家，就坐在自己后面看小说。自己问问题倒是方便了，都没想到他是走读生，得回家吃饭。

    “你爸那边没关系吗？”

    “嗨，没事。这段时间他到外地出差去了。”楚秦汉一脸轻松。

    慕容修远俯下身盯着楚秦汉，仔细端详着他，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哎哎，别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楚秦汉嘟囔道。

    “你不会是想我了吧。”没一会儿，楚秦汉坏笑道。

    “想你个头！”慕容修远拿指关节敲了一下楚秦汉的额头。

    楚秦汉抱着头，脸上却满是笑意。

    雨晴偷偷瞟了一眼慕容修远，他的万年冰封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原来，跟朋友在一起，他终究是个少年。雨晴觉得此刻的慕容修远似乎不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不再是同学们所说的那个飘在云端的概念。这两个打闹的少年，脸上分明诠释着年少与欢乐。

    雨晴抿嘴笑了。

    杨新月风风火火地将手中的一大叠信放到讲台桌上，“都自己来拿信！”各种颜色的信封在讲台桌上散开来。

    那时候，手机还是电视上砖头块一样的神奇东西，人们更习惯于用文字来交流。一字一句，出自心底，流淌于各色信笺，贴上邮票经过山山水水，再普通的文字也变得那么温情而浪漫。哪像现在通讯发达了，什么短信、微信、qq、视频，说话方便了也就似乎不那么慎重而珍视了，何况那些痕迹随手一点就可以删去，仿佛一切都可以被抹去似的。

    “班长大人，你就发一下呗。”刘大成嬉皮笑脸地喊道。

    “反正没你的信！都自己拿！”

    三三两两的，有人陆续上去翻找。

    陈丽娟和叶婧瑶打闹着从门外进来。

    “哎，有信呢！看看，有没有我的？”两个人兴奋地凑到讲台桌前。

    “叶——婧——瑶！上海寄来的！”陈丽娟拿起一封信，得意地嚷道。

    “又来了。”叶婧瑶撇撇嘴。

    “叶婧瑶，你又交新笔友啦！”角落里有人说。

    叶婧瑶拿手比了个“v”的手势，乐呵呵地和陈丽娟两个人头凑着头去读信去了。

    雨晴看着她们一会儿叽叽咕咕地笑，一会儿又拍打对方的肩膀，甚是欢快。当时的许多中学生杂志上都有交友栏目，你看中谁就按照上面的地址写信给对方，一来二去聊得来的就成了笔友。那时候很多同学都交过笔友，收到遥远的陌生同龄人所寄来的信，对于单调的中学生活来说，无疑是令人期待的事情。又因为隔得远，所以反倒聊得开，好像天涯皆咫尺，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了倾诉的对象。后来雨晴大学的时候也交过一个笔友，当然这是后话。

    “何为，有你的信。”方奇翻看着信，叫道。

    方奇就坐在何为前面，平时还蛮谈得来的。

    何为抬起头，眼里流露出迷茫的神情。

    方奇已经拿了信走下讲台，一边走一边念道：“普宁城澧县——哎，何为，你在普宁城澧县也有亲戚啊？”

    何为的眼神更迷茫了。

    雨晴有点好奇。

    “雨晴，你的信！有两封！”王小娅挥舞着手中的东西，蹦跳着走下来。她刚刚从寝室过来，看别人围着讲台桌，爱凑热闹的她当然得去瞧上一眼。这不，雨晴的信被她翻到了。

    有信？！雨晴正欲伸手去接，“什么信？”楚秦汉一把掳了过去，仔细瞧那信封。

    “还给我！”雨晴着急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想夺回来。

    楚秦汉仗着身高，拿着信高高举起，任凭雨晴怎么往上跳，都够不着。

    同学们都在旁边看好戏，有吹口哨的有叫好的也有取笑的。雨晴窘得满脸通红。

    楚秦汉看雨晴都有点快要哭了，又于心不忍。他踮起脚尖，瞅个空扫了一眼上面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十分厚朴有劲，看样子不是女孩的。他怔了一下，刹那间失了兴趣，把信递给雨晴。

    雨晴拿过信一看，一封是母亲的回信；另一封，寄信人一栏写的是一个“张”字。她的心突然漏跳一拍。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没错！是张博文的字迹。她迅速地把两封信往书包里一塞，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没有注意到，后面楚秦汉的眼神变得有点阴晴不定。

    何为皱着眉头看着这封神秘来信。信封上的字迹和地址都很陌生，可是正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着的就是“何为收”三个字。

    会是谁呢？

    他狐疑地拆开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越看眉头越紧。看完之后，他把信纸胡乱地塞进信封往抽屉里一扔，拿起笔做他的练习卷。

    方奇好奇地回转身看看何为，“你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没什么！”何为没好气地说。

    方奇看他心情不好，也就不敢多问了。

    晕晕乎乎地上完夜自修，雨晴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一回寝室，就急急忙忙躲进床里拆信。

    她强忍着激动，先拆了母亲的信。匆匆扫了一遍。母亲的回信十分简洁，说天气渐凉，她会抽空来送一趟厚衣服和生活用品。还说老家同学问起雨晴，她就把通信地址告诉他们了。末了，还是叮嘱雨晴努力读书。

    然后，雨晴慎重地撕开第二封信的口子，从里面掏出信纸。她深吸了一口气，等了一会儿，还是迫不及待地展开。她跳过正文，先看了一下署名，果然是张博文。她的心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

    雨晴：

    见信无恙。

    你在新学校已经近一个多月了，学习和生活还习惯吗？开学后才知道你转学了，而且还是那么远的江城一中，我们都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呢？那样，还可以送送你。

    我仍在安县中学读高中。安县中学比我们镇里大多了，有一个400米跑道的操场。江城一中也很大吧？高中学习很紧张，我们每天上夜自修，都是静悄悄的。大家学习都很自觉。你呢？成绩应该还是那么优秀吧，从小到大，你可是我妈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上了高中，我也努力了很多。人生难得几回搏，我们终究慢慢长大，不再像以前那样年少轻狂。不知道你的大学目标是什么？也许我们能考到一起呢。

    最近，我在看《飘》。作者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这是她的唯一一本小说，但已经足够她立足世界文坛。这是一本关于战争的小说，文章非常有意思。尽管很少描写到战争，但是通过女主角郝思嘉的视角和经历，传神地呈现了南北战争期间人民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如果有兴趣，你也可以找来读一读，希望分享你的读后感。

    上一周是中秋节，你一个人在他乡会想家吗？想家的时候，抬头看看月亮。古人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们都在同一片月光下，无论身在何处，天涯皆共此时。

    江城那么远，你平时没法回家。确实开学后，我也没再见过你。但是，寒假你还是会回来的吧？不知道那时候的你还是以前的那个你吗？那个有着天真眼神和美丽长发的女孩吗？

    如果回信请寄到学校，地址见信封。期待你的来信。

    祝

    学习进步！

    张博文

    91。9。21

    雨晴反反复复地读，仿佛在咀嚼每一个字，差点都错过了洗漱时间。她琢磨着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猜度着男孩的心思。张博文是自己从小的玩伴，后在上初中了才稍显生分。但是，他们两个一直都有着某种默契，学习上暗暗较劲又互相鼓励。雨晴喜欢听他吹笛，也喜欢看他吹笛子时玉树临风的样子。她有一种隐隐的确信，尽管他在谈学习谈文学，但是在这些堂而皇之的交流下隐藏着男孩的小小心思。那些美丽的悸动的细微的情感，在他们不经意碰触到的视线里，在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她承认，接到张博文的来信，是快乐而幸福的。自己那些隐秘的小小期待，小小憧憬，在这些含蓄而又热情的文字中得到了确认。对于现在的孤独而彷徨的雨晴来说，这封信是多么温暖的慰藉，又是多么危险的信号！

    现在的她，在学习的海洋上漂浮不定，什么时候翻船都不知道，哪有心思去领略青春期的惊涛骇浪呢？

    如何巧妙地拒绝他又不伤害他呢？

    雨晴想了一会儿，打开手电筒，将毯子盖在头上遮住灯光。她把信纸展开，趴在床上写信。

    张博文：

    展信佳。

    我离开安县已经近一个月了。当初也是仓促离开，所以没来得及告知你们，很抱歉。我常常想念安县的一切，毕竟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一下子被扔到这么远的地方，真的，一开始特别孤独无助。总感觉自己很卑微。现在慢慢熟悉了以后，觉得江城一中也挺不错的。这里到处是香樟树，每次下雨，空气里都有一种很好闻的香气。

    至于学习，马马虎虎吧。我在努力地学习化学，因为最近考得不太理想（你千万别跟我妈讲啊）。我一定会赶上去的。对于学化学，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最近忙于学习和熟悉新环境，都很少看书。你能坚持阅读，真好！我听说过《飘》这本小说，据说写得很动人也很是波澜起伏。我下次一定去借来看看。目前还是先专心把学习搞上去，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你知道的，我妈对成绩是多么在意。

    中秋节确实是一个人在寝室过的。我妈早就提前带来了月饼，聊以慰藉我这颗思乡之心。寒假当然会回家，到时候不会相见不相识吧。呵呵。

    谢谢你的来信，就让我们成为学习战壕里的好战友吧，一起加油！

    祝

    学习进步

    雨晴

    91。9。26

    雨晴的回信自然而亲切，却有意无意地提醒着张博文学习为重。尽管她的心里，对张博文也有着小小喜欢，可是一旦真要迈出一步，雨晴是绝对不允许的。既然如此，把所有的一切扼杀在萌芽状态，规范在一个合理范围内，是她所能做的既不伤害男孩又不伤害自己的最好的办法。她相信，张博文一定看得懂这封信。就如她明白他所表达的。

    “雨晴，快睡吧。你的灯光吵到我了。”谢辛妍小声提醒道。

    “哦，好的。”雨晴轻声应道，她关了手电筒，仰面躺在床上，瞪了一会儿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雨晴悄悄把信折好放在枕头下，明天就是周末。她得赶快寄出去。她长吁一口气，很快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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