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4章 让路

作品:《武全录

    很久很久以前,很多俗套的故事都像这样作为开端,而这样开端的目的,无非是以遥远的时间来冲淡听故事的人的代入感,从而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和说服力。但洛辟疆说的是他自己的事,为什么要用很久很久以前为开端?也许,真的是很久以前了,也许,是他主观世界的很久以前吧。

    “很久很久以前……”洛辟疆看到郑万厦与李莫邪神色,脸上一片回味当年岁月的惆怅神情,有些羞涩地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与家兄一道被誉为洛家中兴的希望,所以啊,年少气盛,目空一切……”

    郑万厦忍不住道:“老伯现在也是一样的。”

    洛辟疆白了这个煞风景的家伙一眼,继续道:“但家主之位只有一个呀,所以我决定退出。但兄长的一番话却令我羞愧难当——”洛辟疆似乎对那番话记忆十分深刻:

    “辟疆,你是觉得大哥不如你吗?”

    “大哥,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从没有这样认为过。”

    “那你为什么要给父亲说不再与我争夺家主之位?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让。你这般行为看似大义,实则自私愚蠢到了极点,只为了满足你一个人的道德需求,就将振兴家族的重任这般随意地扔给我了?”

    “大哥,我只是觉得你比较适合……”

    “住口!想要振兴洛家,凭借的是一个人吗?是一套人人遵守的良性制度,把真正适合的人遴选出来,为家族办事,这才叫大公无私,而不是你自以为的奉献,你的想法,太过狭隘!”

    洛辟疆将两人对话一字不差说了出来,脸上忽然浮现出缅怀之色。郑万厦暗道洛家前代家主不简单,帝国上下,都习惯了用道德去代替制度,能做实事的干吏无人理会,而那些写两手道德文章却脱离现实的人,却深得民心。洛家这前代家主居然有如此高远的格局和眼光,想来这洛家要是不兴,还真是难啊。

    洛辟疆继续往下说故事:“于是我和大哥进行了一场公平的比试,最终的结果呢,是我输了,求仁得仁,所以大哥继承了家主之位,而我,也没有听大哥的意思留在家中帮他一起打理家业。或许真如大哥所说,我是个自私狭隘的人吧,但是呢,大好男儿,难得来这世上走上一遭,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才算不负此生对吧。”

    “我当时是那么想的,于是便用了洛家的名头,闯荡江湖,说来你们可能不信,当时湘北洛家‘蛇鹤双绝’的名头当真响彻中原武林,而闯下这般名堂的我,也觉得不负家中的兄长了。伴随着荣誉名气一起来的,还有愈发沉不下来的心,我开始觉得天下无敌了,目空一切了,甚至想要空手去剑林走上一遭,尤其是,在易至阳从剑林带走那柄剑之后。”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无论朝廷还是武林,都产生了极大的变故。而我的故事从那些事情渐渐沉寂之后才开始——”

    “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个时候的他,似乎也遭遇很大的变故,独自买醉,郁郁不得志;相比之下,我风光无限,被众人簇拥着,正享受着名气与金钱带来的一切便利,所以也没有注意到在阴暗角落里的他。”洛辟疆的嘴角忽然自嘲地勾了起来,道:“或许,当时在他的眼里,我才是应该在角落里的人吧,毕竟他比我高,凭什么站得比我矮?又或许,当时他的眼里并没有我这号人。言归正传,当时我和他相遇的情形大致便是这样,后来呢,也许是我看不惯他,也许是他嫌我碍事,总之我们俩发生了口角。我现在都在想,当时为什么会和一个身份地位和我如此悬殊的人吵了起来。但江湖中人解决口角争端的方式也简单,无非就是比谁的拳头大而已。”

    “我当时自以为天下无敌,怎么会将这无名之人放在眼中呢?而他,更加狂妄地表示为这场决斗加上一些彩头,他能有什么东西呢?所以我觉得这人是在空手套白狼,没想到他提出的彩头,是人身自由。可怜我那时年少气盛,受不得激,为何要答应他?嘿嘿,其实要是再让我选一次,说不定也还是会选择进行那场决斗。”

    “就这样,我因为一场决斗,输了我的一生的自由,现在他让我守在这山谷,我便不能有任何违背,你们俩明白了吗?”洛辟疆避重就轻,完全不提自己是如何落败的。

    郑万厦暗叹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猾啊。单刀直入地问道:“明白什么了?您老倒是说说是怎么输的啊。”

    李莫邪觉得直接这样问老前辈有些冒昧,但其实她也想听,所以一脸希冀地看着洛辟疆。

    洛辟疆叹了一口气,道:“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若是你们二人与我相斗有五分胜算,那么我与他相斗,绝无半分胜算。那场战斗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败得很惨,败得我思索至今也找不出战胜他的办法。”

    郑万厦闻言心中一凛,如他所言,这红叶谷谷主当真如此可怕,既然如此,当年那场几乎席卷了中原武林高手的变故他不应该是个看客才对,而且这样的人,为何公孙老头子没有给自己提过?

    洛辟疆面色沧桑,道:“想来,我在此处,已经足足守了十年了……”郑万厦忽然有些钦佩眼前的老人,当年‘蛇鹤双绝’的名头在江湖上何其响亮,但洛辟疆能为了一个承诺,从人生的辉煌巅峰,到这落寞山谷之中,默默守了十年之久,若非极重信义之人,焉能坚持下来?

    郑万厦道:“前辈,也许,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困在了此处。”

    洛辟疆环顾了这逼仄的入谷道路,苦笑道:“诺言便是诺言,怎么会因为我的心意而转变呢?”

    李莫邪道:“也许谷主其实早就想还你自由,只是你太过执拗,所以才……”

    洛辟疆挥手阻止道:“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该说的咱都已经说尽了,其实本不应该说这么多的,既然我们的立场是对立的,最终还是要用武力来决定的。来吧,最后一架,打赢我,你们就可以过去了。”洛辟疆站起身来,满脸悲凉。

    郑万厦似乎知晓他的心意一般,忽然取了那柄秦离焱送他的天下剑,拔了出来,对洛辟疆道:“这柄剑,是号称天下第一铸剑师的胡风子所铸,其实应该是他不知从哪个铁匠铺来的一把破剑而已。你看,时过境迁,曾经所珍视的任何东西,在时光面前,都是经不起折腾的,胡风子十年之前何曾想到他会用这种方法来糊弄别人?”

    洛辟疆知晓他的意思,刹那之间,目眦欲裂,道:“洛某岂是无信之人?你休要再说出这等侮辱冒犯之言。”

    郑万厦叹了一口气,原来,真的会有人古板到这般地步,忽然之间,郑万厦看着洛辟疆身后的逼仄山道,一人横在此处,便根本看不到山后的美丽风景了。所以他明白了,洛辟疆,真的不想再困守在这里了。

    他把剑鞘一扔突然横剑往自己的手掌割了一刀,大步走上前去与洛辟疆相对而立。李莫邪疑惑无比,道:“万厦哥哥,你……”

    郑万厦郑重无比,对莫邪姑娘道:“莫邪妹妹,最后一架,理应由男人来打。”

    莫邪姑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是最后一架,为什么是郑万厦和他打,她心中有些担心,毕竟洛辟疆武功高强,嘱咐道:“实在不行咱们就认输,别伤着自己。”

    郑万厦对洛辟疆道:“我的师父,叫做公孙述,我的父亲,叫做郑纬地。”

    洛辟疆神色苍凉,听完之后脸上却显出了明悟的神色,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随即转头看向了山谷的方向,不知是对何人说道:“我想,放他过去,你也不敢说我任何不是吧?”

    郑万厦又道:“我内力全无,也是秦离焱所致,前辈,请你给晚辈让路。”

    洛辟疆忽然笑了,一手作鹤嘴,一手作蛇信,欺身而上。而郑万厦就这般静静地持着那柄剑。

    洛辟疆最终抱住郑万厦,像是拥抱一段失去的岁月一般。

    那柄剑,穿过了洛辟疆的身体,还不住往下滴血,滴答滴答。李莫邪捂着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但靠在郑万厦肩上的那张胡子稀疏的老脸,分明又是解脱一般的愉快神色,依稀还能看见当年的意气风发。

    洛辟疆在郑万厦耳边缓缓吐出两个字:“谢谢……”双手便无力垂落。郑万厦就这般任他在怀中相拥。过了很久很久,一只乌鸦,落到了茶树所在的那处田垄之上,有些昏黄的阳光照到了郑万厦的脸上。

    郑万厦早就知道了,洛辟疆,要求死,一开始他以为是不愿意违背诺言,后来却又理解了他,洛辟疆已经很老了,可是时至今日,他也没有自信去挑战当年那个人。武道一途,不怕寂寞,只怕永远无法在前进。洛辟疆便被一个人拦住了继续攀登武道的道路,不打倒这个人,武道之路便像是横亘了一座大山。而他所绝望的,正是这个人,既然看不到希望,何必还要在这逼仄之中委屈一生呢?

    所以郑万厦,满足了他,并且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一代宗师,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