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节

作品:《浮生物语3

    的希望,只是一场噩梦中才有的毁灭。

    “是啊,微澜,我是你的小师哥。”他也笑了,“你可还记得,在你与你新欢的家中,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她歪起头,想了半天,坦白回答:“我连你都忘了,还如何记得你的话”

    是啊,也许,你除了自己的“爱”与欢愉,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不管你从那里头学到了什么,你若伤人,我必亲手杀你。”

    她像是听到了最幽默的小花,伸出污糟的手,俏皮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将脸贴到他的耳畔,梦呓般低喃:“你不会杀我的。你连我一根头发都不愿意伤害。因为,你爱我。所有的男人,都爱我。”

    他笑,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将自己的脸孔贴上她的:“我跟你,都不太懂得什么是爱。”

    话音未落,她惯有的娇媚又自信的笑容突然凝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垮下来,变成错愕与痛苦。

    她推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刻满符纹的金色短刀,决绝地插进了她的身体。

    五脏六腑开始搅动,越来越厉害,皮肉、血液、灵魂,都被搅进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在剧痛中碎裂,成灰

    “小师哥你”

    她瘫倒在地,青丝瞬间成白发,吹弹可破的肌肤慢慢干瘪成一张风干的皱皮,覆在凹凸不平的骨骼上。

    “咔咔”几声,深深地裂纹自她的皮上爆裂开来,白骨渐露,她尚能视物的眼睛第一次露出深深地恐惧。已成枯骨的右手,绝望地抓住他的袍角,在所有的皮肉都化成黑灰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如何忍心”

    若能忍心,又何须夜夜难眠

    若能忍心,又何须远远相望

    若能忍心,又何须自断情腺

    他的眼睛,被扬起的飞灰呛出了泪,这一定是呛出来的泪,因为他早就没有哭得习惯了。

    他坐在那具森森的白骨前,恍惚地回想着当它还是微澜时,那双总爱扯住自己衣角的手。

    天色渐暗,风起寒凉,他脱了披风,裹起枯骨,难得枯骨未散,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完整,躺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慢慢朝秋山湖岸走去,既然她说过这事她见过的最美的地方,那就将她永远留在那里吧。

    小舟轻动,湖水涟漪,他撑着竹篙,送她去最后的地方。

    从凌元峰的修行人,到月老殿的天神,再到失去神职、非神非人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个人来怨恨,但始终又不知道该恨谁。

    冰凉的风中,他想起那块有七种颜色的长得像一把箭的石头,它真是快出类拔萃的石头呢,不但会飞会走路,还会说话。

    当年,“那个人”要他与葵颜将各自的神力分别注入两块石头里,而他也就此告别天神的身份,本以为日子可以平静如水地走下去,却不曾想十年前的某天,隐居于江南小镇的他,却意外地在自家窗口,见到了这块被“那个人”唤作“情起箭”的石头。

    至今都记得它的声音,像个初涉人世的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对他说,它从一个青色的地方钻出来,无家可归,需要他的“收留”。

    “为何找我”他问。

    他并没有兴趣收留任何东西,当年,能做的他都做了,所有与天界与石头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如今,他只想做个淡泊隐者,独自生活。

    “我的身体里有你给我的力量,所以我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你呀。”石头回答。

    “你走吧。我连一只猫一只狗都不收留,何况一个石头。”他转身,不留余地地拒绝。

    石头带着哭腔跳到他面前:“没有人收留的话,我会死的”

    “与我何干”他绕开它,躺回床上。

    “我可以替你做件事,作为交换。”石头跳到他的身上,箭头自作主张地对准了他的左眼。

    什么

    不等他说同意或者拒绝,石头便化成了一枚细细的针,尾巴上穿着一条斑斓的七色线,“嗖”的一下扎进他的皮肤,从左眼下钻出来,以闪电般的速度“缝”了好几针之后,才又化回本来的模样,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身上。

    他猛地起身,摸向左眼下突然发烫发痒的皮肤,怒道:“你干什么”

    “接回你断掉的情腺亚。”石头高兴地说,“还有哦,被我加固的情腺,不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有再次断掉的机会。怎样,开心吗”

    结果是,石头被他从窗口扔了出去。

    爱恨重归的感觉,太坏太坏,他倒在地上,摁住狂跳不已的心,不能这样,他万般苦痛才得到的“无爱无恨”,怎么就被一块石头给毁了

    心跳得这么厉害,陌生多年的情感像洪水一样挤回原来的地方,难受与恐惧纠结在一起,狠狠钻进灵魂里的每一道缝隙。

    他害怕,实在地害怕着

    谁知,几天之后,石头又摸回他门前。

    “你还回来做什么”他怒指着大门,“你这妖孽,给我滚”

    “我不是妖孽哇我是上古神石”石头纠正他,“我再帮你做第二件事,这样你一定会同意收留我的”

    “滚出去”他不给它一点面子,“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我能看见你心中最爱的人哟”石头嘻嘻笑道,“美貌的微澜姑娘。”

    他的心脏被这个名字狠狠戳中,几乎停止跳动。

    “你”他指着石头,努力让自己不要那么惊恐。

    “我知道她在哪里哟我昨天才去看过她哟”石头蹦了蹦。

    不要说这三个字还未出口,石头已经大声道:“她的家跟你居然只隔了一个镇子哇就在双霞镇的杏花巷里哟”

    这一次的结果是,它被更用力地扔出了窗外。他甚至都不问它如何知道他的秘密。

    “再让我看见你,我不管你是神石还是妖孽,必要你粉身碎骨”他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滂沱大雨里,他狠狠关上了窗户。

    自那之后,石头再没回来找他。

    说来,他最恨的,应该是这块石头吧那么轻易地转折了他的命运

    他用力一撑竹篙,苦笑。

    小舟划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水痕,两旁的靛荷,似乎已过了它们最美的时节,微微露出了颓态

    12

    深夜,落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在湖水上打出一个个的圈儿。

    隐芳庐的秋千架前,沈子居呆看着那块新垒起的土包。

    许久后,他很平静地问那个坐在石桌前饮酒的男人:“你是谁”

    “定言。”对方比他更平静,“一个可耻的闲人。”

    “你躲在我们背后,有多久了”沈子居突然笑了,“躲在我们背后,看我们花前月下,一定很难受吧难受得恨不得我死吧可怜虫”

    定言不说话,只管给自己倒酒。

    “你要微澜跟你走,微澜却坚持要与我在一起,你这个畜生”沈子居的笑,换成了切齿之恨,指着他,“沈家上下二十几口人,你怎么下得去手畜生畜生”

    定言的手停了一下,旋即又若无其事继续斟酒。

    “你这般毫无人性的畜生,微澜怎可能与你离开”沈子居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你竟连微澜都杀了”

    定言稍微用力,便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推倒在地,冷冷道:“如今我最后悔的,是杀她杀得太晚。”

    “啪”酒杯在他手里碎成了粉末。

    “你”沈子居踉跄着爬起来,没敢再与他硬碰,只能像疯子一样反复吼道,“你是个畜生比畜生还畜生你把微澜还给我她是我的她只爱我”

    “她谁都不爱。”定言笑笑,“残缺的情腺注定了一切。在你买凶杀人、害岳如意一家大小命丧黑狐岭那天起,你就失去骂别人畜生的资格了。”

    沈子居脸色大变:“你如何得知”

    “你刚刚不也说了,我是个躲在你们背后的可怜虫。”定言饮下壶中最后一滴酒,“我又是个闲人,最爱做的,就是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观察你的生活。毕竟,你是微澜身边的男人。我也好奇,你能用怎样的能耐,拴住她这般的女子。”他顿了顿,看向沈子居,“对,我无数次想杀了你。但最后我发现,你跟我一样,,只是个不懂如何相爱的可怜虫。”

    说罢,他仰天大笑。

    “胡说八道”沈子居怒吼,“微澜说过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她说过我是她此生唯一”

    “她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定言站起身,“她不曾为任何一个唯一赴汤蹈火,不曾在他们身陷病痛或者危险时出手相救,她甚至不曾为谁的离去掉过一滴眼泪,她的最爱,永远是下一个。”

    “你杀了她,还要污蔑她”沈子居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变得无比狰狞。

    “你喜欢怎样想都可以。”

    定言转过身,最后看了那新坟一眼,才回头往湖边而去。

    芳隐庐,就把它永远沉到记忆的湖水中,再不相见吧。

    他望着雨夜中凄清的湖面,不禁在心中大笑,自己的生命,原来这么糟糕。

    离湖岸只剩几步距离时,身后突然传来沈子居的声音,不是怒骂,也不是呼喊,而是在拼了命地大声念一串咒语般的东西。

    未及回头,他便走不动了。

    异常的感觉从脚底一路直上,他低头,赫然发现一股蓝光竟将他整个人染成了蓝色,牢牢被缚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过去。

    他用尽全力转过头,却见那沈子居身前的空气中,漂浮着一个打开了盖子的白玉小匣,蓝光便是从那里头而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它靠近,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紧攫住他,仿佛一定要拖他进地狱。

    “听说,这个盒子里装着的,是比地狱更痛苦的地方。”狂乱的笑声扭曲了沈子居的五官,他站在匣子后面,无比痛快地看着被一点点拽过来的定言,“你害死了微澜,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你的归宿”

    地狱

    也许沈子居说得对,现在,没有比地狱更适合他的地方了。

    如果那个匣子里,真装着这样一个地方,那又何必抗拒呢

    定言忽然停止了挣扎。

    “原来,烬弯真的这么厉害”

    惊喜地声音,从沈子居身后冒出来。

    岳如意高兴地拍着手掌,连声道:“虫人们说的果然不错,烬弯真是一个连神都可以装进去的武器。”

    沈子居猛一回头,诧异地看着与平时判若两人的她,斥责道:“你如何跑来这里”

    伴着一道强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从岳如意的身体中走了出来。

    被抛弃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曾经白里泛红的脸颊迅速爬上一片只有死尸才有的青灰色。

    一身黑纱的陌生女人,笑盈盈地站在看傻了的沈子居面前,故意扮出岳如意的声音:“相公,如意两次逃过灭顶之灾,不是运气好,而是我早就死了,在你找了杀手去黑狐岭埋伏送亲队伍的时候。”

    沈子居颤抖着身子,踉跄着后退,指着她:“你你是鬼”

    “哪有那么多鬼”女子笑道,“我是你的帮手才对。你找的那些杀手太差了,没两下就被岳家二少爷打跑了,还好有我替你补救。你看,我还得牺牲自己,钻进你夫人的尸体里跟你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沈子居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她。

    她一挡,石头在她的手掌里碎成了渣。

    “别过来”他大喊。

    “你不怕杀人,却怕被杀”她一脸好笑地停在他面前,手指一动,从他肩头钻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浑身透明的“瓢虫”,“这个小东西叫做应声虫,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一只,留在了你身上。所以你每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知道。能这么顺利地完成我的心愿,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呢。所以不管怎样,我得感谢相公你。”

    沈子居恐惧地看着她,瘫坐在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十分平庸的脸上,闪过一抹杀气,“反正,你家人都没了,你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

    话音未落,他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女子,分明站着一头比牛小不了多少的野猪,雪白的獠牙仿佛细细打磨过的弯刀,寒气森森地插在嘴边,身上的每根黑毛都像钢针一样矗立,四只蹄子上戳出尖锐的指甲,恐怕天下没有它撕不破的东西。

    “你为心上人做的鲛骨琴,我会烧给她的。”野猪咧开大嘴,呵呵地憨笑,“所以,你可以安心了。”

    这时,沈子居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开口把刚刚念过的咒语又念了出来,烬弯,一天是可以使用两次的

    可是,一半的咒语,永远堵在了沈子居的喉咙。

    野猪的獠牙,闪电般撕断了他的脖子。

    它似乎还不满意,扬起前蹄,又往他心口上狠狠踩了下去。

    鲜血喷涌与骨骼断裂的声音,是沈子居留在世上的最后的动静。

    离匣子已不到两尺的定言,拼命朝后倾斜身子,拖延着被吞进去的时间,他的视线,惊诧地锁定那头眼熟不已的野猪。

    “你你是”他的脑海里,隐约浮出了一片山顶,一抹月色,还有一个朝着泥塑虔诚叩拜的女子

    野猪的身躯慢慢缩小,划回了女子的模样,她举起粗糙的手掌,抚摸着自己并不美丽的脸,朝他露出一个无比舒心的笑容:“是阿松啊,我的月老大人。”

    “阿松”

    对她的突然出现,定言完全没有任何防备,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个老早被他遗忘在荒山之巅的女妖怪,却以如此震撼的方式重新切入了他的生命,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

    “你问微澜,是否还记得当年你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阿松耸耸肩,“那我问你,是否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自然是不记得的,他对她唯一的记忆是,她是一头曾经长出过红线的野猪,但这条错误的红线,被还是月老的他,毫不犹豫地切断了。

    “贵人总是多忘事的。”阿松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说,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这么深切地憎恨月老。”

    定言也笑了,就像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对她说了声:“我很荣幸。”

    然后,蓝光消失,被裹在其中的人也再无踪迹,匣子“啪”的一声合上,徐徐落到地面。

    阿松上前,小心地拾起这个神奇又可怕的“烬弯”,将嘴唇贴在上头,说:“下次,我会为你塑一尊真正的好看的塑像。”

    天明雨住,秋山湖岸深处,一股黑烟滚滚而出,伴着跳跃的火光。

    隐芳庐,沈子居,还有那些长埋土下的白骨,都随着火与风,变成了永久的秘密

    13

    我坐在山坡地最高处,脸上的表情一定有点天然呆。蓝鱼依然被我拴着,不过它现在的位置比较居高临下,在我头上。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这么深切地憎恨月老阿松的话,清晰得就像刚刚才对我说完一样,烬弯里透出的光,仿佛还在我眼里闪烁,那些关于爱与被爱的奇特的俗气的以及悲伤的故事,每一段还都那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如同当它们逐一上演时,我就是离“舞台”最近的观众。

    所以,我在发呆,因为即便是我,当那么多的爱恨喜恶曲折离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股脑儿涌过来时,我也需要时间来消化整理。

    同时,我还要接受一个事实就是,这个长脚的怪鱼,是迄今为止唯一一种把自己的脚当作传感器,把我的头顶当作接收器的奇葩,我说我要知道真相,这个家伙就“噌噌”跳到我的头顶,给了我它能给的所有真相

    “现在,你都清楚了”蓝鱼从我的脑门前探出头来,“刚刚我传送给你的,就是铸造者心中所有的过去。每个进入循环的外来者,在烬弯里就不再有秘密了,他经历的一切都会像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一样清晰立体。”

    “这里是被定言铸造出来的世界”我环顾四周,青草蓝天,湖水粼粼,没有一处不栩栩如生。

    “准确说,是他的循环。”蓝鱼再次提到了这个词,“蓝鲛是一个悲伤的族群,在痛苦中死去的蓝鲛们,留下遗憾而悲哀的灵魂,这些灵魂不再有从前的记忆,它们变成了模样怪异的精灵,永久地居住在这块被它们,也可以说是被所有伤害过它们的人类制造而出的烬弯之中。但如果你们以为烬弯就像别的怨气聚集物一样,把人关进来直接杀掉的话,就错了。我们从来不杀人。”

    我皱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再次从远处慢慢逼近横抱着白骨的定言,已经第三次出现在山坡之下,照着一模一样的路线,沉重地走向秋山湖岸,登船而去,最后仍以一块泪状黑晶石结束这一次出现,然后大个子跳出来,吃掉石头,又肥一圈。

    “烬弯不杀人,烬弯只窥看内心,制造循环。”我想我应该已经明白了所谓的“循环”,是什么意思。

    “是的。来到烬弯的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们只会在这个世界里,反复循环他们生命中最悲伤绝望的一刻。每循环一次所产生的晶体里,充满了他们自己的伤痕与被我们惩罚的痛快,所以,那便是我们最爱的食物。”蓝鱼眨眨眼睛,“世间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一段解不开放不下的疼痛,钻进去出不来的大有人在。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解不开放不下,比如你。”

    我笑笑,若不是这一番遭遇,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在我心底,仍然刻着当年无望海洞穴里的悲伤。

    “我只是习惯往前走。”我把它从头上抓下来,放到膝盖上,打量着一直“营养不良”的它,“可为何我看到的,只是定言的世界照刚刚我得到的信息来看,在定言到来之前,这里已经关过不少人了。如果他们也在循环,这里岂不是变得五花八门,什么场景都混在一起了”

    “曾经是挺混乱的。我经常走一段路就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在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