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的正月，邺城袁府，清晨时分。

    “府中就数你的手最巧，你走了以后，就没有人能再梳出这般好看的发髻了。”梳妆台前，一位女子正对着铜镜轻抚自己的发髻，言语之间满是不舍。

    “夫人别取笑阿照了，不嫌弃我双手笨拙，我就很满足了。若不是夫人的美貌，我就算梳出再好的发髻也没有用。”女子身后的侍女，为她插上一支玲珑剔透的玉簪子。“夫人身边还有青竹，她同样也能为夫人梳发髻。”

    “阿照，如今还是正月，外头天寒地冻的，何不等到天暖了再走？”女子拉过侍女的手，侍女在她身边蹲下，女子拍了拍侍女的手，望着侍女的双眸说道。

    “甄夫人，郭照自幼失去双亲，一直流离飘泊，与亲人早早分离。寄人篱下的滋味我尝过，我不能再让亲人流离飘泊，受尽他人的冷漠苛待。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甄夫人这般善良，连我这样的婢女都可以善待。我既已得知弟弟的下落，我就要去找他，哪怕我们过得再苦，我们都是不分离的家人啊。”郭照的双眸噙满了眼泪，她强忍着眼泪，不想让眼前的甄宓担忧。

    “阿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和弟弟团聚的。”甄宓轻笑，她扶着郭照起身。“有时候，我反而很羡慕你。”

    “夫人，羡慕我？”郭照看着她，一脸疑惑，她不明白甄宓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恩，羡慕你。羡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甄宓的一双美目藏着她不曾言说的烦闷。“这世间是公平无私的，得到什么就失去什么。阿照，你说呢？”

    “甄夫人……”郭照轻轻唤她，似是叹息，在她身边一年有余，郭照能明白她的烦恼。与丈夫长时间分离，感情甚淡，与陌生人并无区别，袁家人待她严苛，她时常不能外出……若非前年灾荒，无数流民涌入邺城，是甄夫人恳求袁绍之妻刘氏开仓赈济，甄夫人这才得以走出袁府，救济无数流民，其中也包括了郭照，郭照受她施粥之恩，甄夫人见她孤身一人很是可怜，便带回袁府，郭照自然就成了她的侍女。

    “我知你心意已决，我不会强留你，愿你顺利找到自己的弟弟。这是我让青竹为你准备的冬衣，你穿着也暖和些。如今天下大乱，你路上一定要小心。”甄宓将事先准备好的包袱递给了郭照，她心知袁军大败，曹军迟早都会攻占邺城，郭照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到了那时，谁都无法逃出邺城。

    “甄夫人，郭照无以回报，请受我一拜。”郭照接过甄宓的包袱，包袱很沉，如同她的心一般沉重，里头是厚实的冬衣，更是甄夫人对她的心意。郭照一直流离飘泊，尝尽世间的酸涩苦楚，她未曾想过世间还有像甄夫人这样善良的人，不嫌弃她的身份，待她极好。

    “阿照，快快起身。你此去寻弟，可有想过去找找你的恩人？或许他还未娶妻呢？”甄宓再一次扶起郭照，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找到他，若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好，也不妨考虑留在他身边。毕竟你与我不一样，这正也是我羡慕你的地方，无拘无束。”甄宓低垂着双眸，她没有办法诉说心中的无奈苦闷，她的婚事是早早定好的，她只得依从。身为女儿家，她何尝不希望自己嫁得良人，与其相伴一生……但嫁入袁府后，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嫁入了“牢笼”。与丈夫长久分离，袁家人待她严苛，不得外出。

    “甄夫人……”郭照俏丽的脸庞微微泛红，甄宓言中她的心事，她一直很想找当时的恩人——曹丕。他当时所赠的佩剑，她一直放于身边好好保管，她希望重遇的那天，她可以把剑交还于他。可她的身份，曹丕的身份，又如何能在他身边？能在他面前说一声谢谢，她就很知足了。她知道此前袁绍与曹操交战，她根本不敢让袁府的人知道救她的人是曹丕，甄宓虽知道她这段往事，但甄宓以为自己并不知道恩人的名字，那把剑她也从不让人瞧见。

    “好了，我不说了。你回房收拾吧。等用过早膳，我与青竹送你一程。”

    “谢甄夫人。”

    郭照离开以后，没过多久，青竹便进了屋，青竹的脸上满是不悦，甄宓见她如此，便开口问她“青竹，你这是怎么了？”

    “难为夫人待她这般好，这个时候离开袁府，我才不相信她是去找弟弟，我看她根本是怕……”

    “青竹，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相信她，她一定是打听到了弟弟的消息，才离开袁府的。她在我身边一年有余，我还不知道她吗？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若不是自幼失去父母，与亲人分离，她早就嫁人生子了。即便她不是为了找寻弟弟，离开袁府又如何？这是旁人自己的选择，我又怎能自私干涉？”

    “夫人，袁府就数你最善良，你当然看不出她的虚情假意，青竹一直都觉得她很有心计，她怎么看都是个妖媚的女子。”

    “青竹，那我问你，她有陷害过府中何人？可曾引诱过府中何人？甚至是公子？”

    “没有……但我总觉得她……”

    “青竹你啊，以后不可如此了。若再有别人伺候我，你也这般对待？阿照就要走了，送她的时候，你好好跟人道歉。你再不说，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你一直说她的不是，她在我的面前可从来都没说过你的不是。方才她还说自己走后，你在我身边一样能梳出好看的发髻。她知你昨夜睡得不好，还特意不唤醒你，早早就来我屋内替我梳洗更衣。”

    “我……知道了。是青竹错了。”青竹默默低头。

    袁府外，郭照与甄宓、青竹道别以后，上了甄宓事先准备好的马车。马车外飘起了雪花，邺城很快就要面临“大雪纷飞”了。

    郭照从马车上探出身子，望着城门上的大字“邺城”。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将来她会再来邺城。她看着漫天飞雪，回想起初遇甄宓的时候……那天不是雪天，而是个冰冷潮湿的雨天。

    建安六年的六月，郭照一路艰辛，最终来到了邺城。曹丕赠予她的钱财早已用尽，她靠着水、野果，还有曹丕所赠的佩剑，她坚持到了邺城。郭照一来到邺城，就看到许许多多的流民前往同一个地方，狼狈不堪的她来到了施粥的地方。

    饥肠辘辘的郭照根本注意不到施粥的人，她只顾着拿粥，连忙道谢便躲到一旁喝粥了。郭照知道自己来迟了，她想不到有人比她更迟，来者是对母子，母亲带着年幼的儿子。

    “对不起，今日的粥已没有了，还请明日早些过来吧。”郭照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温婉而又柔和。

    “夫人可怜可怜我孩子吧，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可是……”女子有些为难。

    “你让孩子喝我的吧，我还能坚持到明日。”郭照起身，将喝过两三口的粥端给了那个年幼的孩子。饥饿的孩子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就从眼前女子手里接过粥，没几下就喝完了。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你是好人啊！快说声谢谢！”妇人拉着孩子，向郭照道谢，随后妇人与孩子离开了。

    “那你呢？难道不饿吗？”是方才的女子。

    “当然饿，可是那孩子比我更需要。”邺城在下雨，郭照没有簦1，全身淋湿的她，浑身寒冷。虚弱无力的她，最终倒下了。

    等郭照再醒来时，她已经在袁府内，那个女子就是袁府的甄夫人。不单救了她，还让她留在了袁府，成了甄夫人的侍女。

    注

    1簦读作dēng，本意是古代有柄的笠，类似现在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