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章 旧人何知

作品:《凌析灵镜传

    一群萤虫灵在芳栖处见到了居恒和婀沁,草草请了礼之后就叽叽喳喳地跑走了。与她们碰面后,居恒直摇头,婀沁却戳了一个小萤虫灵的腰一下,看她鼓起了腮帮子走掉后自己还不住地嘻笑。

    “长老真是心急。”走了一段路之后,婀沁压低声音取笑了句。

    快步行于她之前的居恒闻声愕然转头,驻足顿在了原地。

    婀沁心下一惊,忙也停住了脚步。她暗叫不好,自己的玩笑貌似失了些分寸。

    居恒凝视了脸色不好的婀沁些许时间,而后,他笑了两声道“是该让灵主走在前面的,臣仓促了,还望灵主宽恕。”

    “无碍,无碍。”婀沁尴尬得咳了几声,“论资论能,长老都排在婀沁前面,您想怎样都无妨的。”

    青冠丛一议过后,婀沁主和居恒长老决定一同前去探望圣灵。

    婀沁没想到,方才淡定如隔渊听事的居恒长老在去往树穴的路上竟走得比自己还快。

    他转头过来的那瞬间,婀沁发现,他平常总是握托于掌心之中的长须意外凌乱,她很少见到居恒这幅样子。

    “不敢当,不敢当,再如何说,您都是婀沁族尊贵的灵主,臣不过是一棵老树罢了,只白白多了些岁数。”居恒突然不好意思了。

    局面暂缓,婀沁忽一微笑,慷慨地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们快去吧,也不知道我的结界能困住圣灵几时。”

    居恒鞠身待立原地,让婀沁走到了前面。

    芳栖处皆是树身极粗的巨形古树,排布甚密,树冠相参累接,其下不见天日,一切都泛着暗绿的光感。

    居恒的居处在青冠丛后室,他是现下婀沁族里唯一享此待遇的灵物。不过族里并无人敢有异议,因为大家都知道婀沁是他辅佐的第二代灵主,而且没有谁知晓居恒到底活了多少岁。有这个特殊原因,加之居恒不喜热闹,不多走动,所以他来芳栖处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在婀沁想来,居恒不常来芳栖处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居恒不忍看同类的残体。

    这芳栖处矗立的无一不是灵息消匿了的老树,居恒见到此景就好比婀沁见到花灵冢。婀沁不愿去花灵冢,但她不得不在婀沁族特殊的节日来临时去那里看一看,居恒又不用被强迫着来芳栖处,他当然会选择不来。

    “到了。”居恒及时给前方出神盲走的灵主提醒道。

    婀沁还沉浸在自己所思之事中,没注意到她已经行至自己的树穴前了。

    “好,好,我们进去吧。”婀沁愣了一瞬后,赶忙请居恒进去。

    居恒又礼让了婀沁。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隔着树身的外皮穿入了树穴。

    凭空而垂的细细的绿枝顺连着一个同种材质的吊椅,上面每寸都有软软的棉花垫着,女子酡红的醉颜靠在洁白的棉花上,嫩绿的发带偏落一边,被折压成结,贴在散开的青丝上。

    那景象,好似一朵红花奇绽于雪上,瓣下绿叶竟也未减生机。

    她穿着金色的丝衣,襟边和袖口都褪了些色,鞋也是金色的,挡住了靴腰的裙边有几尾金翎悻悻地垂着,没人知道它们经历了何种历练才得以留在主人身边的,也没人知道其他多数金翎遗散到了何处,连它们的主人也不知道。

    她先前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忘记了。那样沉痛的经历,如果不是受了难以抵抗的吞噬之力侵扰,她一定会无比深刻地记着。

    灵体和灵识,芜灵江随心而留。

    古往今来,坠入芜灵江的灵物中,只有一物挡住了所有吞噬之力,既未被伤灵体,也未被吞灵识。

    地面破了一个洞,一个酒坛子歪歪地躺在地面上那个窟窿的旁边,残酒一直淌到作案几用的木桩的脚边,地上满是午时花的花瓣,浅浅的酒滩上也洒了好多片。

    婀沁见状一脸惊异地大叫了一声,居恒跟着她一进到树穴中,严肃的神色便牢牢地挂在了脸上。

    虽然曾经只有一面之缘,但那张脸实在太过让人印象深刻,居恒清楚地记得,淼川镜灵正是现下躺在吊椅上的女子这样的一副样貌。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以前她右眼眼尾处有颗显眼的红痣,现在却完全不见任何痕迹。

    一声惊叹唤回了居恒的心神。

    他怔怔转头,只见婀沁脸上是一副着了魔似的神情,嘴干干张着,许久都没吐出什么言语。

    “她……”婀沁终于知道说话了,“她怎么如此好看?”

    看见她那般反应,居恒忍不住笑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总带着倦色的眼神缓缓投至衍析。

    不美极怎会让生性冷淡的古玉灵因她生了情根,不美极怎会引得那猖狂羽凰连连赞叹……

    居恒猛地被自己惊到,这数千年来,他尽了全力让自己淡忘,却没曾想,仅一个旧时不识的故人的出现,自己就轻易为不想面对的记忆拂了尘。

    “长老,你笑什么?”婀沁狐疑地看着居恒。

    她不过无意一转头,目光便被居恒脸上的笑吸引了去,因着那笑容,实在是太难看、太诡异了些。

    居恒被问得一愣,他甫一回神,枯枝般的手下意识地抚上皱纹深现的脸,惊异地回视婀沁。

    “你……你方才在笑。”婀沁觉得居恒好像以为自己在哭,有些莫名其妙。

    右手沉沉地挨贴着脸,左手紧紧地握着柄杖,居恒感觉全部的自己都凝在了两手处,一边沉重,一边颤抖。

    “我难道没有哭吗?”

    这一声如川外传来的呓语似的切问彻底把婀沁吓到了。

    “长老,你怎么了?”

    “我不是在哭吗?”居恒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呼吸紊乱,活像失了魂。

    “没有。长老,你方才是在笑。”婀沁稳了稳心神,如实道。

    我在笑……我竟在笑,我没有被他改写命伦,我终于——

    不经意间,一大滴热泪夺眶而出,而后一瞬间,居恒的双眼焕发着透灵的光,如河面上被粼粼轻波摇碎的阳,湖心处被水雾迷掩住的月。

    把一切美好之词用来形容那双泪眼都不为过。

    细心注视着他的婀沁猛然屏住了呼吸。

    那滴泪从居恒的眼边流到了他的指上,再无声滑到了他的腕边,但显然他并没有察觉到此,他的嘴角甚至还在浅浅扬着。

    “长老。”婀沁斟酌了些时间后开口道,“我看您有些疲累,我差人送您回青冠丛吧,这样您好早早歇息。”

    “不劳烦了。”居恒霎时放下右手,左手稳了稳撑在地上的柄杖,脸上不着痕迹地神色一轻,而后忙不迭作揖,再婉言谢绝了婀沁的好意。

    “我这便自己走了,灵主记得探问一下圣灵,看看溟水灵文是否应验。”

    婀沁拍了拍胸脯,道“婀沁记下了,长老安心去歇息吧。”

    居恒点了点头后背过身去,他一瞬便出了树穴,没有朝吊椅的方向再多看一眼。

    绿森万片影,垂冠一顷压。

    苍老的身影一步一缓,了无生机的鹤发在其后背勉强布搭成帘,覆着层层衣物的麻粗外衣掩不住他的形销骨立,他像一根枯草,特别是在这遮天蔽日的茫茫绿意之衬下,愈显脆弱孤薄。

    柄杖有气无力地与地面打着招呼,一声接一声地,奄奄地,穿过了镜面,一直飘到了镜前灵物的耳里,久萦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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