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肆 向阳的执着 (上)

作品:《无声的心跳

    回忆似海,一望无际。swisen.com海风很潇洒,海鸥却在盘旋,至於帆船,它随着海平面荡漾,故作着淡然。

    尹子望是风丶是海鸥,也是那艘船。

    言靖只是礁石,用他的方式守护海洋。

    「妳变了很多。」他说,把碗里最後的馄饨吃了。

    尹子望可以说的话有很多,她知道怎麽回应是正确解答,却没有说话,手里的铁汤匙在和碗中青葱玩鬼抓人。

    她讨厌青葱,却正在一片一片捞起来放进嘴巴。

    她根本没有变,只是把自己藏起来了。

    尹子望的心对言靖有无限宽容,只是她很久以前就把心藏起来了。

    「尹子望。」

    「嗯?」

    她以为他们的话题就到这了,以为没有更高难度的问题要回答,却不如她所想。

    「尹子望,妳恨我吗?」

    当这个问题在这个当下被提出,其实很难,比三角函数更复杂。

    她不用汤当画纸了。眉上不解的纹路丶眼底和嘴角来不及卸下的漠然笑意,构成了一幅无奈而柔美的画。

    「什麽意思?」不会是他忘记自己问过了,这种事,怎麽可能?只是因此她反而更不解。

    「之前回答的那个,是对我而言陌生的妳,是伶俐的好医生,尹子望。

    她习惯受伤了,所以能够笑着说那些伤口不痛不痒……这样的妳很好,甚至比以往更好更坚强,只是这个问题,我只想从我熟悉的那个尹子望那里得到。」

    她知道她应该怎麽回答。

    他今天说的一切,她都拥有所谓「长大了的尹子望」该给出的正确解答,却说不出口。

    被藏起来的她在喧嚣,她现在又是海鸥了。

    海鸥拍拍翅膀,给出的答案是:「没有。」

    尹子望从没恨过言靖。

    他是她的全世界,尹子望要如何去怨丶如何去恨?

    无可救药,她想,她心软得无可救药。

    微红的眼眶让她白皙的面孔显得很脆弱——

    「先生,别太超过。」男人的声音。他的视线很冷,那和他阳光的外表成了极大反差。

    尹子望完全愣住了,她傻眼地看着江逸诚的背影丶圈住她手腕的掌,惆怅何在。

    对座上,言靖显然很在意男人与她过度自然的肢体接触,连尹子望都不记得看过他眉头这麽纠结。

    他的记性很好,而他记得尹子望有厌男症,连谈话都会尽可能避免,何况触碰。

    「超过?」超过的是谁?

    他抬眸看他,多年磨砺让那眼神很有上位者的气势,黑色瞳孔深不见底,隐约有火在零度以下燃烧着,一般人见了会怕会退缩,偏偏江逸诚曾任黑道小弟一职,什麽恶意眼神没见过,又岂会害怕言靖这种「正派」的威压?

    於是俩男人一站一坐,就这麽玩起了火药味浓厚的乾瞪眼。

    店里其他客人看过来了,有小妹妹懵懵懂懂喊着「修罗场丶修罗场」,即便她可能根本不明白那词的意思,尹子望还是觉得丢脸死了。

    江逸诚到底为什麽偏偏这时候也来这店吃饭?还顺便认定言靖欺负她了?护主心切也不带这样乱搞的!

    她深呼吸,顾忌着形象没发怒,「江逸诚,你都几岁人了能不能搞清楚情况再站出来?」但话说的是严厉的,是前辈训後辈的语气。这无端让言靖的气焰也灭了点,他暗忖自己真够幼稚。

    「学姐……」尹子望瞪着切换忠犬模式的某人,对他可以迷倒一票女孩的大眼睛早就免疫了。没有更多僵持,她转身走人,留下两个称不上对盘的男人。

    「狗狗?」豁然开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的心情丶他的表情,偶尔还是有毫不掩饰的时候。

    江逸诚眯眯眼睛,危险的意味,像看门狗听见人的脚步声会露出的神情,凶狠,却不过是稚嫩的丶沉不住气的表象。

    言靖看他,像看孩子,眸中敌意如雾渐散。

    那不只是身分差距的问题,他们眼中的她不一样。

    江逸诚喜欢她,那种依赖像宠物和主人,他的姿态更像纯粹的守护。

    而他爱她,那种占有的欲望是,希望她只在他给的避风港停靠。

    只是她还愿意吗?他没有自信。

    他没有自信。

    晚上是尹子望被罚值班的第一天。杨医生不停在跟同期炫耀,有人自愿代他值今天晚班,不用还的那种,後来就跟人聊起晚上要去哪吃烧烤。

    尹子望默默听见了,默默叹气,说不上心里是什麽感觉。他们在工作上的交集实在很多,多得要她不习惯与他共事也难,只是那顿午餐以後,他们之间好像不能用平常的视角来看。

    海的味道,咸咸又苦苦的气味,有点太鲜明。

    今天的医院很清闲,患者少,没有孩子不合时宜的打闹玩耍丶没有不知好歹靠身分压人的家属丶没有喝酒醉来乱的大叔,却有平时不少见的沉默消极。

    不久前才出院的一个老爷爷,旧疾复发送了急诊,方才最终抢救不及。他面上再也没有曾经和蔼的笑,皱纹遍布的双手也不再温暖。

    心肺复苏是累人的活,尹子望没有心思理顺自己凌乱的发,只是习惯性丶几乎不带感情地,轻声宣告死亡。

    即便她声音在风中那般缥缈,依然掩饰不住事实的冷硬残酷。

    她苍白着脸,微喘的吐息尚未平复,以令人安心的声音又吩咐了些什麽,然後便不发一语。

    那神情俨然是习惯了,这样的程序。

    只是谁知她脑袋里又默默被打上了一个结,唉,她要操心的太多。

    一旁安静处理後续事务的姚立婷同样并不好受。又是一条人命,在她面前那样轻易地逝去的命,可她忧郁的不止於此,更是自己心中渐渐变淡的不感置信,脑袋里首先跑出的竟是:急诊室就是如此。

    医生的精神压力,某些时候或许不亚於战线之前的军人,他们的枪下是一条又一条性命;他们口中宣告和手术刀锋利之下又何尝不是?何况前者早有准备,那些杀戮是为保家卫国,医生却是直到最後一刻都在拚命挽救着患者的命。

    「还好吗?」女人笑得宽慰,温和如月的双眸竟有与窗外星辰比美的实力。她的发长只切齐耳下,卷卷的,被黑色发圈束成一团在脑後轻垂,像兔子尾巴。

    姚立婷接过尹子望递来的咖啡,站起丶鞠躬丶道谢,一连串动作显得过於刻意而不自然,只因其中掺了点诚惶诚恐的意味。

    尹子望看得透彻,却未多问半句,只笑道:「医生没有不能多愁善感,没必要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彷佛她什麽也没察觉。她的局促丶她的不寻常,「刚才妳没有慌张,好好把事做完了,这样就很好,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是吗?」

    姚立婷点点头,看着她却想到了另一个人,他说不要慌,说医生都慌了要患者怎麽办。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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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恋爱这东西不过就是好听点的魔怔。

    恍神恍神,思绪就飘到了眼前那张若有所思的温柔笑脸上,啊,这个人似乎是她的情敌。情敌,这个词她没有体验过,但贴着这个标签的人不应该给她什麽好的感受,她是说,至少尹子望身上不该同时还有「温柔」丶「好人」这种标签。

    姚立婷沉默地想了想,此时她发现更重要的一点是,自己好像没什麽资格想这些。

    毕竟她连擂台都还没站上去。

    当她脑袋里的那个人出现在转角的时候,这个事实显得更明显。

    她偷偷观察过,他的瞳孔是很纯正的黑,虽美,却显得清冷孤傲,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言靖的眼神不管如何都是会带点冷冷调性的,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他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後视线又回到尹子望身上,後者垂首,黑色的兔尾巴翘了起来。

    他有点无奈,却没说话,只是轻轻拉起她左手腕,罐装奶茶围着纸围巾,交棒的动作带着不容拒绝,他的目的似乎就只是这样,做完,就走了。

    姚立婷的心口有点紧,那种感觉有点像看虐心小说的时候,没有伤口,就是心脏像被谁掐住了,节奏漏拍。

    她就是忘了登记报名的拳击手,还没站上擂台,先被裁判狠狠揍了一拳……什麽鬼,她讨厌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

    尹子望很懊恼,她的每一次心软都显得矫情。最後还是喝了奶茶,刚刚好的温度经过口腔和喉咙,本来应该更热的,但她的舌头很怕烫。

    「学姐……身体不舒服吗?」身旁那人没了笑容姚立婷才发现,她的脸好白,苍白。

    「喔,没事,我习惯了。」每个月都这样的。她没说,总觉得不该。

    但姚立婷看着那杯带了隔热纸套的奶茶,还是摸出了端倪。

    「多休息……」她刚刚还奇怪为什麽是热的。

    他们大概,不,是一定,一定是有关系的,密不可分的那种。

    那本来就不会因为她出现而被抹灭,所以她在患得患失什麽?

    也许恋爱的构成条件之一就是患得患失,那又所以了,她到底什麽时候才能站上擂台?

    「尹医生。」她很少这麽叫她。替代了前辈丶学姐,平起平坐的,尹医生。

    所以说如果想要患得患失的资格,她总该要先被宣示——

    「我喜欢言靖。」

    她也是选手之一啊。

    尹子望不是没被所谓情敌开诚布公地宣战过,要说这第一回经验还是杨羽甯给她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如此淡定的原因,但心上这种淡定给了她别种纠结。

    这种并非因心乱如麻而起的纠结,就是你明明往湖里扔了石子却没有半点波纹,那种诡异的感觉。

    这是一种自信呢,还是在意淡了?

    被光阴流逝冲刷淡了,带走了,亦或离开过,终究又回来了。

    她不解。

    那厢尹子望已经回了门诊,这厢姚立婷正坐在急诊室柜台前恍神,手里转着一个魔术方块,面无表情,虽然状元这种身分加上耿直的性子本来就给她冠了一个高冷的名号,但与平时那种专注於某事的旁若无人不同,她现在不过是没心力再去搭理外界任何事。

    她想什麽呢?什麽都想。从爱的定义这种哲学问题想到医学上的荷尔蒙,再从情敌这个词的注释想到了尹子望这仨字。

    话说方才,暗骂自己冲动之馀她依然留了心窥看那人反应,她以为她会动摇,或甚至有一丝鄙夷,但没有,她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深棕的眸,与他不同的暖调,衬得她更温柔宁静。那一瞬的微讶并不能打碎依存的从容,却让她看清那一瞬後的惑然。

    她自始自终没出声,连情绪都点到即止。

    截然不同的两双眸丶两个人,让她看见了相同的成熟,那种打磨过的光华丶磨砺後沉淀下的东西,是她所不能拥有。

    姚立婷想着,没注意柜台前有人。

    「五号床陈先生转移到普通病房……姚小姐?」

    「嗯?」她眨眨眼,回应神态如梦初醒,恍惚在看清眼前人时烟消云散,「言丶言医生。」

    手上转好了的魔术方块偏了一偏,她掌心紧了紧,放回桌上,起身低首,歉道:「不好意思……你说什麽?」

    「没事。」言靖淡淡瞟了她一眼,确定她听着,手上便操作起柜台前的电脑,修长十指在键盘上轻敲,「转告一下江医生,五号床陈先生转移到普通病房。」

    他语气没有前辈高人一等的轻蔑,重复交代也不见半分不耐,那是种与生俱来的姿态,亲和的同时也疏离,一视同仁。

    他又发现了一个他和她的共同点,一个她模仿不来的默契。

    ?

    「好好吃饭。」

    字迹尹子望太熟悉。热度刚好的粥被装在饭盒里,他好像一直把她的形踪掌握在手里似的,拿捏得刚好,不太热不太冷,暖得像羽绒,专门捂热人心。

    她的心。

    於是她吃了,给自己的藉口是省下买饭时间她能多睡几会儿觉——藉口,她在为谁找藉口?

    午休时间过半,皮蛋瘦肉粥也见了底的时候,尹子望的办公室传来规规矩矩三声叩门声,会敲门的就不是季若严,她想,用的便是严肃的语气,「请进。」

    尹子望抬眸,看见来人时有些呀然,「你怎麽来了?」

    贵客稀客……她弟来着。

    尹子朔带上门,朝她走近了两步,高大的男人穿着件海军蓝的衬衫,披白袍,那双和言靖一样沉黑清冷的眼睛里冷意凛然,比他更锐利,更直截。

    「对面是怎麽回事?」若说打从他进门这房里就刮起了冷风,那麽他开口,就跟下雪了没两样。

    尹子望看着他的愤怒,只觉得胃里方才暖起的温度又被冷冻,阵阵地疼,「如你所见。」她低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只是早了点。」

    是早了,早得多。科别不同,医院毕竟大,他只知道普通外科来了个海归的主治医生,姓言,男的,消息能传到跨科别是因为人长得帅,没了。

    他确想过自己也认识的那个少年,但怎麽可能,他都消失了十四年,要回来早该回了。

    谁知道。

    若不是在急诊撞见了,他到现在也不信。

    「为什麽回来?」

    「……」

    「妳就没问过吗?」那压抑的低哑,怒意盛了。

    尹子望没说话,眼睛极缓地眨了眨,闭上。

    尹子朔皱着眉,盯着她搁在桌上那只手,纤细白皙的,被光照得有些透明的。他没注意到自己放在兜里的右手攥成了石头又松开,已经好几轮回。

    她终於又开口,语速很缓。

    「尹子朔你到底气他哪里?我不懂,你和他哪里结的仇这麽经得住消磨……你都说了,十四年,还有什麽不能弃?」

    「凭什麽不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