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肆 向阳的执着 (中)

作品:《无声的心跳

    她没有睁开眼,因为知道睁开後会是怎样一副景象,她不想又面对那片红,尹子朔面前更不能。www.6zzw.com

    他却没注意她太重的呼吸。

    「凭他一夜蒸发,不管我丶不管杨羽甯死活,更凭他——」辜负妳。

    话尾凝在了空气中,他重重吐气,上弯的嘴角笑出了嘲讽,「凭他始乱终弃。」

    那是一个伤人的词,他明明可以更温柔,却没有。他看她睁眼,看那双剪水的眼瞳泛起蒙矓,他并不愧,只是依然移开眼,咄咄逼人的气势褪了。

    「注意说话。」她一把抓起椅背上的白袍披上,带着已经收拾好的餐盒,掠过尹子朔,往外走去。

    关门声有点大。他蹲身窝在房中间,周身寒霜碎了一地。

    尹子望看着面前那扇门,忍不住抬脚一踹,本是很轻的动作,却因挂在手把上那餐袋晃出的咣咣响声而变得难以忽略。

    「怎麽了?」完蛋。

    ……什麽叫做现行犯?这就是了。

    她没敢转头,斜眼从门上玻璃打探身後情况,玻璃里头的言靖稍微睁大了眼,却不是惊讶的意味,倒像兴味盎然的打量。

    「你丶你这门挺耐撞的。」尹子望抬手,食指咚咚在门上敲了两下,尽力把话说得平稳,「餐盒放这里了,我有门诊,再见。」接着落荒而逃。

    她无视他不掩饰的调笑,无视他太温情的目光,落荒而逃。

    她的脑袋很乱,下腹隐隐地疼。

    她要很努力才能分清,现在是现在,还是过去。

    简讯清脆的响声让她停下脚步,她不知是否该庆幸,那将她拉回了清醒的一边。

    「晚上和言家吃饭。」

    平稳的呼吸打了个停顿记号,是叹气还是笑?总之都是嘲讽的。

    现在,一直都是现在。

    「子望姐!」那一声叫唤轻盈得不像在她世界该出现。

    她回过头,许久未见的倩影映入眼帘,女子分明年过花信,那一身青春气息却让她看来像个青葱少女。

    尹子望笑得很温柔,即使三分假意七分真心,「舒语,好久不见。」

    庄舒语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动作亲昵,在人耳边笑得贼兮兮,「子望姐,你知道子朔在哪吧?」

    「不怀好意。」尹子望笑了笑,捏捏女孩的左耳,接着毫不犹豫把自己弟弟的位置出卖了。庄舒语应了声谢,「找时间再请姐吃饭,我便当要凉了,掰掰!」

    尹子望看着她的背影。女人踩着暗色高跟鞋,一头长卷发和身上衣着衬得她整个人特别成熟,偏偏尹子望知道,若把镜头换到她脸上,会是截然不同一番景象。

    那抹微笑的甜,也曾经在她脸上。

    二十岁的她。

    「言医生!」

    言靖回头,年轻女子束着高高马尾丶披着医院白袍,气息因方才的一路奔跑而不稳。姓姚的女孩,他最近似乎很常见到她,有时候似乎……似乎不是巧合,可她偏偏一脸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工作第一热情向上,他顶多能在语气上冷漠点,总归前辈这身份有时候还是比较麻烦的。

    他递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没接到电话,八号床,余先生发生心脏骤停,尹医生巡诊碰上,人抢救回来了,但需要紧急手术,已经转移到手术室。」

    她边喘着边说,很是费劲,可话没到最後一个音,该听的人已经走了。

    步伐匆匆,微敞的窗漏进了风,扬起他轻薄的袍子。

    姚立婷还有点喘,任务完成,但她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踏着那样匆忙的脚步,往心尖上那人走去,即便知道那是因为工作,她还是为自己叹了口气。

    奔跑的动作让风揉皱了身上的衬衫,看似不好梳开。

    急诊室的门悠悠滑开,洗手槽前,纤细的身影是碧色。她的侧脸被过於明亮的炽白灯打得苍白,但或许是她身上的碧绿色太深沉,又或她眼睛里的深棕色太稳重,大概没人会去在乎她的孱弱。

    哗哗的水声停了,门边是她想的那人,不知道是什麽,把他的眉心捏紧了,皱得像抽屉深处扯出来的一张零分考卷。

    零分。他这样的表情,在父亲眼里大抵就是零分。

    尹子望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动摇,默默移开了视线。

    「我做一助,没时间了快点。」

    「妳的门诊?」

    「多亏你哥,我放半天假。」

    话音甫落,她踩下门边开门的踏板,面前铁门一开,她走进去,脚步声回荡,节奏有几分急躁。

    没时间。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不是自己,但他在心里说了一句:就算迟到他也不会被他老爸吊起来打的。

    那画面想起来有点滑稽,但综合自己在她心里停留的形象,或许那滑稽的画面确实在她心里上演过也不一定。

    他看见她站在那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所以这动摇其实也不是突如其来。

    门上,手术中三个字被红灯照得发亮。

    ?

    手术结束,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尹子望站在置物柜前,长方形的铁柜门被拉开,里头有她平时穿的衣服,和一个陌生的纸袋。

    里头是件小礼服,黑色,它静静躺在那里,被她拎了出来。重量很轻,背脊的位置上是做工精致的半镂空薄纱,纹如蝴蝶展翅丶亦如黑玫绽放,彷佛春日里生机盎然的玫瑰园,从蝴蝶骨开到腰际,一路芳华却被沉默浸透。

    尹子望想起曾经那场盛大的婚礼,她衣着端庄,一身简单的米白衬衣丶黑色长裙,她身边没有揽着自己的谁谁谁,也没有对座笑里藏刀的某某某。

    那时只有言靖,和他递给她的一杯香槟。

    今年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

    停在面前的车并不眼熟,但喇叭确实是在她面前被摁响,尹子望没多犹豫便上了车,只暗猜言大少哪时候又换了台车。

    宝蓝色轿车很快滑进车流。

    「想什麽了?」驾驶座上那男人问。他只在她上车时转头看了眼,认真驾驶,把车开得倒稳。

    「我们迟到了。」她笑意自然,秀眉微蹙,似有些无奈的怪罪。

    男人一直微笑着,像涟漪荡漾不止,渐渐扩散,「公司最近忙。」右手在她头上安抚性地拍了拍,「没事,我跟爸说了。」

    尹子望点点头,把车窗打开点缝,好让车里轻甜的香水味道快些散去。

    或许言大少不是买了新车……是养了新女人。

    车里灯光昏暗,尹子望看着车窗,映出他侧脸,轮廓模糊。

    言澈。

    他不是他,也不像他。轮廓眉眼更柔和,桃花眼丶唇畔合宜适切的笑勾出点惑人的意味,这些都不像,可唯独薄唇好看的形状,如出一辙。

    她记得言靖说过,他小时候的名字是言清,言清言澈,是他们的母亲取的。後来言父给他改了名,那时还半大不小的孩子已经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言家的小孩,但不是我的。

    这是他的父亲。

    而言澈……

    「怎麽了?一直恍神。」红灯停。他的手探过来,手背轻贴着她前额,「太累了?」

    她懒得想藉口,只顺着话点头,「刚结束手术。」

    他的吻落在她下垂的眼角,「累了就请假,带妳去玩。」

    绿灯行。

    她扬眉,「不是公司忙吗?」

    车子右转,又遇了红灯,他偏过脸对她说:「舍命陪美人。」那眸光竟是闪着宠溺。

    尹子望回以甜笑。

    半路无话。车安稳停在格子里了,下车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像对普通情侣。

    只有当事人知道,何其虚假。

    六人包厢空间不大,贵在装潢的典雅舒适。年轻人都还没出现,倒是两老已经在位上谈笑风生。

    「爸丶言叔叔。」尹子望笑得温和,打过招呼。言父面上带笑,笑出了一种慈父的善面,点头道

    <a href="https://www.shubaol.com/book/0/870/" title="白银之轮吧">白银之轮吧</a>

    :「坐丶坐。」

    尹子望暗忖父子两之相似——之假之滥情。

    总算落座,这出难看的家庭情感大戏却还不得落幕。

    她扫了眼唯一空着的位置,极短的一眼。

    言父问:「子朔怎麽没来?」

    尹子望正替言澈倒了杯热茶,想想医院偶遇那女孩,想想她的活脱耀眼丶想想她那冷情的弟弟,想想他的笨拙温柔。

    言澈说:「庄家小姐这不是前几天刚回来吗,培养感情去了吧?」尹父笑笑,应是。

    她想了很多事,去盖过某个人的影子。

    话家常间。

    门又开了。

    她眨眨眼,眼去那一丝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终究是登场了丶走近了,带着他的清冷从容——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这样的她面前。

    「爸丶尹叔。」言靖对着两老微微倾身,没有给谁更多的一眼。

    「怎麽迟了?医院很忙?」

    言靖填了那落空的位置,应道:「刚开完一台刀。」尹子望在心里插上一句:真巧我也是。好笑。可没人要笑。

    圆桌两端,他俩距离最远,却是面对着面,像方才在手术室,只是视线不得已交错的机会更少。

    或说,有机会也得扼杀。

    「说起来你和子望是同事啊?」这话出自言父,他瞥了眼微笑颔首的准儿媳,「都是一家人,有事互相照应。」

    尹父点头附和,尹子望只轻应了声当然,倒是言靖坦然:「尹小姐很优秀。」

    他的笑眼就是没对上她。

    疏离呀,高冷呀。

    真是,合她意呀。

    「她就爱工作。」言澈接得自然,瞟去她那的一眼几分刻意的幽怨,「整天泡在医院,什麽时候来我这泡泡?」

    尹子望皱眉苦笑,眉眼间的嗔怪并不锐利,反是一幅极好看的画面。

    就属对座那人看得最清楚了。

    他那一点没变的笑脸呀,也真合她意。

    闹剧总也会结束。

    夜色蒙矓,城市灯火熠熠,并肩而行的男女姿态自然亲昵,男人揽着女人纤腰,低首於耳畔细语,而女人沉静优雅,含笑点头。

    真真璧人一双。那两道背影,一个高挑料峭一个纤细雍容,一路相偎直到车边。

    尹子望拉开解了锁的车门,下一秒,被他关回去。

    她真不想做这种形式上的动作,可惜不得不。

    她仰首望着困住自己的男人。

    「演了这麽久,累不累?」又是情人低语的姿势,在她耳朵边,温热吐息磁性嗓音足够令任何女人从心底感到酥麻。

    她也有那感觉,不过意义不太一样,是恶心来的。

    也不知道恶心谁。

    「你在说什麽?」

    「还是饿了?饭也没看妳多吃几口。」

    「言澈……」

    「十几年,还不够妳忘掉那一年?」他笑,「真是一往情深。」

    尹子望垂低了眼,没说话,双手慢慢绕到他身後去,交叠。

    她拥抱他,没有表情的脸埋进他肩窝处,那点闷闷的说话声像撒娇讨饶,「没有。」带点无辜丶带点无奈。

    「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长。」

    她不带笑意地笑了笑。

    言澈向後退了一点,看见她弯弯的笑眼和嘴角,附身以额贴额,那双深棕的眼睛闭了起来,留下一双漂亮的睫毛,恰似新月。

    她在心里哼哼卡农,又在心里唱唱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唉呀妈呀真恶心……这也就在心里唱唱。

    吻最後是没成。她那永远在最大格音量的手机响起来,热闹了整个空旷的停车场,言澈轻轻皱眉,她眨着黑亮的眼,似乎被瞪得有些委屈,似乎。

    他便笑了,「谁?」

    尹子望从包里拿出声音发源体,萤幕亮着,通话待接。

    言靖。

    尹子望一点也不意外。装出一副小心翼翼打量的样子看他,那小模样让人心软。

    他却没放软态度,笑眯眯,冷道:「开扩音,放耳边听。」还是耳语的低音。

    她还是不意外,乖乖照做,摁下扩音丶放在耳边,就是笑得更委屈了。

    周围很静丶手机声音开得很大,但他声音沉且小,综合起来就是他说的话正好只有他俩听到。

    「急诊出了点事,快回医院。」

    清冷的,陌生的语气。

    像什麽呢?就像他方才那一声「安小姐」。

    「知道了,马上去。」那边先挂了。

    她又抬头看他,这次是幽怨的眼神,「可以吗?」

    言澈加深笑意,「走吧。」

    他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座。

    尹子望倒是真心地笑了,捏捏手机。

    除了苦和甜,她还嗅到了一股酸。

    糟糕了,真是,合她意呀。

    急诊当然不会天天有事。

    尹子望打电话问了值班的季若严,得知医院里还是平时安安静静的样子,便先到地下室停车场,把自己车里的白袍先披上,遮住後背大好风光。

    她坐在驾驶座上,有些累了。

    这一个夜晚很荒唐。

    手机提示音叮叮地响起来,她拿起来看,真是……不合她意……大概。

    「来停车场。」

    「不然我自己去找了。」

    他大概以为自己在办公室,找没人了去问季若严还是好的,要问了急诊那些爱八卦的,本来在地下就传得够欢快的八卦就要漫天飞了——

    说实在,要是她真不想去,这些都有法子解决的。

    他就站在车边等着。那麽晚了,那麽安静的停车场,那麽孤单的一个人影。

    谦谦君子染了戾气,连她都犹疑了几秒才接近。

    言靖远远就看见她。黑裙丶白袍,微一踌躇又朝他走近。

    尹子望看着他。两秒的对视,又低首敛眸。

    他怒火稍褪,语气却免不了悻悻,「做什麽,心虚?」下巴被他抬起来,视线交错,又滑开。

    她那点自娱自乐的把戏,在他这反而失灵。

    明明他回来的第一天她还很有气势的。

    「进车里说,等等有人来……」

    言靖不喜欢这种会小三似的举动,却没有拒绝。

    不久後她就後悔做这决定了。

    上车,她从这端丶他从那端,车里不怎麽宽敞的空间像没了空气在流动。

    她又不看他。言靖不在乎,侧身靠近,漫不经心地帮她拉上安全带,这当然不会是为了行车安全。

    他身上那股清冷,被郁郁的怒气烧成潮湿水气,缠缠绵绵,在她身上。

    「妳真想做我大嫂了?」

    她看着困住腰的安全带,皱眉。

    「如果我没打那通电话,妳就忍了?」

    低哑的声音像砂纸,磨她的心。太难受。

    吻比起那晚的缱绻绵和,实在堪称粗暴,可也就是比起来,毕竟他连啮咬都带了几分温柔,从唇到舌,由浅入深,又渐渐和缓——始终没被拒之於外。

    莫谴她心软,莫怪她心醉。

    掠夺最终到了颈,舌尖代替齿,细细密密的麻痒更盛,只是不留半点痕迹。

    她终於看他的眼睛,本来清亮的眼泛了水气。

    他把她捞进怀里,微弱的力道不似出自刚才的他。

    她眼眶很酸。

    「我这样……不好。」

    「对不起。」

    她忍不住眨眼,眼泪还是掉了。

    「为什麽?」

    「……」

    「已经太晚了。」

    「等等我。」

    她不敢多说话。

    「小望,别走。」

    可明明是你先走的。

    可明明我早就放慢了脚步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