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江湖事

作品:《斟万象

    道路上只下过一点雨,已经干透了,天气闷热地厉害,让夏恒川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缓解胸中淤堵,他用力捶了一拳胸口,心想自己不会真出了什么毛病吧?越走心跳得越发厉害,夏恒川站在路中间,停了一阵,等这阵猛烈的心跳过去。

    小四小五跟在他身后,未曾察觉夏恒川有何不妥,只是为保住了自己的手指脚趾而满面喜色。小六依旧携剑走得最远,乍看下去,似乎跟这三个人毫无瓜葛,但街头稍微熟一些的人都知道,小六是夏家杀人不眨眼的走狗,背地里唾骂的人,表面上也许恨不得给小六扫出一条明净大道来,小六看看离自己三尺的人,像是一条远远缀着的影子。

    夜市正繁华,天幕上夹杂着细碎的星火,夏恒川从摊子上拿了一块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糕点扔到空中,仰头接住,尝了尝,转身对着小四说:“不错,来上一斤。”

    摊子上原本看他随手拿起糕点而瞪他一眼的女孩听到这句话,眉眼立即笑开了,夏恒川调侃道:“小妹妹,我像是那种吃了人东西不付钱的人吗?”

    小女孩鼓了鼓脸颊,她的父亲急忙对夏恒川陪笑道:“孩子不懂事,夏大少爷别计较。”

    夏恒川没走远,就听到那父亲对女孩嘱咐道:“虽然夏大少爷会做一些欺街霸市的事情,但是每回都有人赔钱,千万别怠慢了大财神。”

    夏恒川回头含笑看了一眼,那父亲急忙拉着还盯着他背影的女孩看别处去了。

    长刀刀客正在酒楼上,要了一坛酒,对着一碟花生米细嚼慢咽。桌面上再只有两盘小菜,看上去甚是寂寥。

    夏恒川走过去,放下酒,长刀刀客眼前一亮,夏恒川道:“你今天喝得也忒斯文了一些。”

    林途寒抛来一句:“叫师父。”

    夏恒川拆开那用油纸包起来的糕点,又招呼着上了二斤牛肉,他蹲在凳子上把糕点一口一个扔进嘴里,慢条斯理地说:“我刚才在家里躺着,忽然还想起我还有个师父来又想,这师父也算是个侠客,总不会是个骗酒的狂徒吧,现在一看,果然不是。”

    林途寒看着猴子一样的夏恒川,也拿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嚼了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太甜了。”

    夏恒川眯眼笑笑:“喝酒,喝酒,师父喝酒。”

    夏恒川给林途寒倒了一碗酒,终于从凳子上下来,小四眼快,急忙上来给他擦干净了凳子,夏恒川摸着下巴,像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我琢磨着我爹最多还有五天就回京去了,既然师父不进夏府,我就给您找个小院子,五天后住进去如何?”

    夏恒川嘴上说着,心里嘀咕,觉得自己这种做法,简直就像是金屋藏娇一样,这岂是找了个师父?

    林途寒不多言语,点了点头:“住处我已找好。”

    夏恒川嬉笑道:“那这房屋前酒肉钱可都要从我这里掏,总不能白跟您学一身武功。”

    林途寒冷笑一下,这种谄媚言语并不怎么管用。

    夏恒川见状收起了不正经的脸色,说道:“我练过一些夏家剑,魏师父也教过一些,可强身健体的作用远胜于其他,要说跟人过招,也只跟段辛辰交过手,每次都不过十招。”

    林途寒道:“那就是杂糅了。”

    夏恒川轻声说道:“算不上杂糅,夏家剑已经忘得差不多,说不定我爹自己都忘了那些剑招了,这两年见他熬白了头,大概也不是为夏家剑的事情。”

    林途寒也不避讳,直言:“你爹以夏家剑法出世,最后却到朝中任职,当时江湖中的确有不少人看不起。”

    夏恒川冷笑一声:“要我看,夏家剑确实走到了绝路上,只在剑招上追求不尽的繁复变化,终究是虚有其表的,到时候碰上了真正的高手,这边还在耍一些花架子,那边一刀横劈下来,剑断人亡。”

    林途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夏恒川又眯着眼睛笑了,他这种笑是跟段辛辰学来的,只不过没有学来温文尔雅的精髓,倒是笑得像个满腹坏水的小人。

    林途寒拿筷子作势要扔,夏恒川不笑了。

    林途寒问道:“今天那一个,是你的弟弟?”

    “嗯,同父异母,这一年多在江湖游历,原本以为这次凌霄会他回不来了,没想到最后一刻才出来,真是不给我这个做大哥的面子。”

    他说这句话时也眯着眼笑,只不过比学来的那种笑真心实意得多了。

    林途寒撕咬着牛肉:“不是夏家剑。”

    “教我们的师父是魏舒泰魏老先生,魏老先生早年以不染尘的出世剑法闻名于剑界,入世之后常跟我们说他剑法已不如往昔,很少见他亲自出手,但是见过他一剑碎开两人合抱的巨石,一招过后巨石成了齑粉,那一招似乎叫断念,不知道魏老先生年轻时候有什么事过不去槛。我爹一直忙着在朝中任职,顾不得我们,也自觉剑法算不上顶尖,所以找了个好师父,只不过没想到出去一年,魏师父现在生死不明。”

    魏老先生早些年间在江湖上有些名堂,听说他力大无穷,曾单手举起一头牛,也曾一人牵制过十人,不过夏恒川每回问他,他都谦虚地笑笑,说是没这回事。

    林途寒微微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屿青说他跟魏师父在林子里被一群人偷袭,他被人给救了,魏师父却没再见到。”

    想到魏师父此时还是生死未卜,夏恒川叹了口气,看向远处,道:“不知我爹派去的人能不能找到魏师父。”

    林途寒吃完了差不多一斤牛肉,又去搓花生米的红衣,空出嘴来,问夏恒川:“你这么快就交了底,不怕我是追杀夏屿青的人,或者跟那些人之间有什么勾当?”

    夏恒川手中拿着一柄小匕首炫技一般地旋着,给不习武的人看去,确实花哨地好看,这一招,就是夏家剑法其中的一招的简易用法,在林途寒看来,确实花哨得是有些惨不忍睹了。

    “你的底子我当然是摸清楚了,消息是从段辛辰和十两银子那来的,段辛辰只说你是个高人,又去问了十两银子,她这个人话不多,但出口的都是实话。”

    “昨天那个姑娘?”

    “嗯,禹州鹤。听名字应该是禹州来的,不过哪的生意都做,你给她十两银子去送信,她只要答应了,就算到北原去,拼了命也能给你送到。”

    林途寒低头撕咬一块牛肉:“有意思。我听我师父说过,夏家剑最古的一脉出自南方的百里世家,百里家的剑法现在也都算是衰退下去了,可见只求剑招,无论对于哪家剑法来说,最终都只能走进死胡同里去,光是自己琢磨都没有个自找苦处的尽头。你爹有没有发明什么新的剑招出来?”

    夏恒川转着匕首,让匕首绕着一根手指旋转,斜眼笑着。

    林途寒摇摇头。

    看林途寒吃得差不多了,夏恒川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师父,做个交易吧,用这一坛酒怎么样?”

    林途寒神色一凛。

    夏恒川说道:“不是难事,只是帮一个忙,我夏恒川以我近二十年的名誉担保。”

    林途寒看看一坛被自己喝干净了的酒,哑然而笑:“说吧。”

    夏屿青试探性地问:“明天如果对上屿青,留一手?”

    林途寒只是笑:“你对那小子怎么这么好?我拿到剑谱,最后不还是你的?”

    夏屿青拿手指敲着桌子,咚咚作响,他笑道:“师父你难道还缺那本剑谱?”

    林途寒用手蘸着坛子中最后几滴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剑”字:“如果我输给夏屿青,还有什么资格做你师父?”

    夏恒川赶紧说道:“师父你误会了,您该赢还是要赢,我的意思是,别让他输得那么难看。”

    林途寒“嗯”了一声,再也无话,两人互相不看对方,一时之间,就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偶然间坐在同一桌上,这边摆放着刀,那边摆放着剑,江湖一遇罢了,过了今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一举一动都没人挂念。

    夏恒川想起蹲在河边钓鱼的老叶,他说自己无亲无故找了一个看桃林的好差事,夏恒川说等他百年,他会给他收尸,老叶听了这句话,就一口气搬来了好几坛酒,都送给了他,又说自己将来有的,全都是夏恒川的。夏恒川并不挂念老叶的一间破茅屋,只不过偶尔想起这个人也是要死的,到时候灼灼桃林,青青果子,再也没人肯给他一口酒喝,多么寂寞。

    林途寒把剩下的酒一碗一碗,一滴不剩地喝干净了。

    还是夏恒川受不了这冷,先开口:“我什么时候开始学?”

    林途寒看了一眼夏恒川桌子上摆放着的那柄剑,不再是昨日相见时珠光宝气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那把:“学剑?学刀?”

    “师父你说过,学到最后还是一样的。我爹虽然说学刀成不了大家,可他练剑都没有练成大家,这道理他讲出来我也的确不受用,可我万一真的弃剑学刀,老爷子脸上肯定一天都比一天难看。”

    林途寒并不在乎刀或者剑,他一笑,摆摆手:“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开始。”

    林途寒站起来背上长刀向楼下走,夏恒川带路,林途寒落后他几步,夏恒川只管自己走,并不回头看林途寒,只要能感觉到一身冷气,他就是在了。

    夏恒川让小四小五小六在病西子这边等着,自己跟林途寒乘舟到了老叶的地盘上,甫一到岸,老叶依然骂骂咧咧出来说他们惊扰了他钓鱼。

    老叶口中“段小子”三个字没说完,就看到了林途寒,闭上嘴不说了,他瞄了一眼林途寒,收拾了钓鱼竿往回走,走两步半偏着头,问林途寒:“来一坛好酒?”

    林途寒含笑点头,夏恒川跟在他身后,大声抱怨道:“老叶你也太不给面子了,明明我是你朋友,你怎么偏问他不问我!?”

    老叶头也不回:“这位一看比你们品阶都高不少,不问他还问你?叫我猜猜,是被你小子骗来的?”

    夏恒川低头随手捋了两把狗尾草开始编兔子,林途寒喝了一碗好酒,对着天上月亮愣怔半晌,抽出了自己的黑刀,横放在膝盖上。

    老叶推推正低头专心编兔子的夏恒川:“看到了没?好刀。你小子家里除了你爹藏着的一两把好剑,就没见过这些了吧?”

    夏恒川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专心对付自己手上的兔子:“早看过了,我师父的刀,我还能没见过?平日里在铸武台旁边也见过不少。”

    老叶摸了摸头上汗,在地上一甩,十分不屑:“那老剑神的剑你可见过了?”

    他两只手揣在一起,缩成一团,夏恒川玩笑地要拿手中草兔子插在他脖颈后面,老叶瞪了他一眼。

    夏恒川笑道:“还冷啊?这么热的天。”

    老叶拿下巴指指林途寒:“这人身上冷得厉害。”

    林途寒目光中泛起一股凉意,他一笑,不置可否。

    夏恒川跟老叶说起夏屿青下午的飞来一剑,又添油加醋吹嘘了一番,自己脸上也颇有光,夏恒川想起当年那一剑劈开一座山的老剑神,心里痒得很,问老叶:“你说你见过老剑神的剑,那你说说,老剑神的剑是怎么一把剑?”

    “窄刃,三尺,泛青光,曾一剑取百千人首,名叫老尽。”

    夏恒川站起来,把兔子倒挂在树上,又往树上一坐,一瞬间有几个熟透了的桃子掉下来,他伸手接住一个,直接剥了软皮吃了起来,口齿不清道:“你这话说的,江湖上还有谁不知道这些?三岁小孩都知道。”

    老叶不去看他,吸了吸鼻子:“你却不知道老剑神当时只不过杀了百余人而已,不知道哪个好事小子泼天渲染,现在江湖上流传了多少个版本?说千人的、万人的有,等你到了花甲年纪,说不定就能听到有人说一剑十万首,流血可载舟了。”

    老叶挠挠久不曾洗的头,随手摘下一根茅草扔到地上,又啐了一口。

    夏恒川把桃核扔在地上,笑,这么多年来听人说到说剑神,只有老叶一个人说得最认真最头头是道,非要在细节上跟人争一争。

    剑神是江南人?——放屁,剑神明明是北边出来的莽夫一个,哪来的禹州人。

    剑神本名叫司马凉昼?——谁说他姓司马了?净给你们净给你们姓司马的脸上贴金,他姓步,就是一步两步那个步。

    至于步凉昼前辈在哪跟谁一战,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夏恒川听他跟别人说起过,每回说出来的,都丝毫不差。老叶可真是把剑神放到心上的人。

    夏恒川打趣道:“老叶,你干嘛不给老剑神写个传?到时候找藏书楼给刊刻出来,再找个画手做成半相全相的样式,我敢说,这书在半年内肯定会风靡天下!银子大把大把地来,你也不用在这做守桃林的了,就找个地方卖酒说书也行,实在找不到,本少爷去给你包个场子。”

    老叶白他一眼,站起来走到石桌子旁边自顾自倒了一碗酒,夏恒川跳下树要讨酒喝,又被老叶白了一眼。夏恒川伸手拿过一碗,仰面灌下,洒出不少,让老叶觉得有些心疼。

    林途寒喝完了一碗,从石桌子旁边站起来,猛地竖起刀对着空中凌空一劈,有一道几乎是肉眼可以看到的波纹震荡过去,却只削断了树上的一片叶子,那叶子在缓慢坠落的中途又迅速裂开,变成了不比馒头渣大的碎片。

    夏恒川看着脚边碎开的叶子,背后一身冷汗,幸亏当时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要不然可能断的就是自己的脖子了。

    林途寒说道:“拿剑,劈三百,横挥三百,刺三百,格挡六百。”

    夏恒川应了一声,找了个桃树旁在夏夜里挥剑,劈完了三百,已经热得受不了,他跳进湖中游了一圈回来,没想到刚回来就被林途寒冷冷看了一眼:“重来。”

    夏恒川苦不堪言,只好重来,从手腕到小臂大臂都疼得厉害,继而是麻,最后失去了一切感觉,只是机械地挥动着。格挡时,林途寒亲自出刀,他始终半笑不笑地坐在桌子旁边,一口一口喝着酒,却不见醉意,左手指刀,一刀刀挥来,这力度也让夏恒川苦不堪言。老叶也不吝啬,一坛一坛搬上来,跟林途寒一起喝,只是嘴上不闲着,一会说夏恒川手上没劲,一会说他腿上无力。

    林途寒话少,老叶的话不少,老叶却不对林途寒说,只看着夏恒川指摘他挥剑劈刺哪哪不尽全力。

    夏恒川练完了林途寒吩咐的这百千次,全身已经湿透,他也坐到石桌子旁,天热,他更是热得仿佛要炸开,急忙倒了一碗酒吞吃下肚,希望天上快些来一场大雨浇在身上。他自知酒量比不上两人,只喝了三碗,又到树上捡了一个稍显青涩的桃子洗了洗咬着吃。

    老叶喝多了,伸出两只手指作剑,舌头也有些大:“夏恒川,你知道老尽是什么意思?老剑神当年一出世就知道自己”

    一出世就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后人超越,所以带着一把名叫老尽的剑,说白了,就是告诉别人英雄有一天也是会老的,尤其是站在顶峰的人,老得只会更快。一出世,也就也就看到了往后的三十年五十年百年间的江湖。所以说,站在山巅的人总会想得多一些,看得多一些。

    老叶醉得趴在了桌子上,林途寒脖子泛红,说了今晚第三句话:“好酒量。”

    夏恒川把老叶抗在肩膀上带进茅屋里,想他屋里也没什么值得可偷的东西,就没再喊醒他,虚掩上了门出来。

    他对林途寒笑道:“我以前还觉得老叶可能是老剑神身边的捧剑侍童,能知道地这么清楚。”

    林途寒帮老叶收起盛酒的瓷碗,摇头道:“老剑神一向独来独往,家人都不曾成为牵绊。”

    夏恒川叹道:“圣人无情。”

    再上舟时,天边闷雷声隐隐作响,大地都有些震动,大风吹拂,好不惬意,几乎吹去了一整个夏天的热,夏恒川强忍住想跳进水里的冲动,蹲在舟边看荷花在大风中摇摇欲坠。

    林途寒忽然出手,在他胳膊上一敲,夏恒川一愣,没有躲开,手臂一麻,那麻的感觉只一瞬立即消散,他笑了笑。

    林途寒第四句话说的是:“除了夏家剑和魏舒泰还有些内养功夫。”

    夏恒川想起段辛辰狐狸样的笑容,想要有样学样,终是没学得来,只笑出一口白牙:“师父,以前还学过一些别的功夫皮毛,一直以来都没扔干净,还是比不上那些一直勤学苦练的人的。”

    林途寒摇摇头:“小时候根基其实不错,难为你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进益。”

    夏恒川蹲在小舟旁,把一只手放在水里,手在水中轻缓划过,冰凉的水贴着手掌传来一丝丝愉悦,他看看那日禹州鹤站的地方,除了亭中孤灯之外,再无其他。

    林途寒夏恒川相继跳下小舟,付了钱,林途寒要回客栈,夏恒川就在湖边拜别了林途寒,准备向家走去。

    狂风吹得街道上仅有的几个人头发乱舞,像是鬼魅一般,再走,就是风雨大作。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夏恒川推开小四递过来的伞:“不用了,练完剑正热着。”

    夏恒川抬头看着路边几个在狂风中飘摇的灯笼,情不自禁地唱起来:“陇——头——流

    ——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我说小六啊,你过来,接本少爷一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