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暗心

作品:《斟万象

    林途寒离开之后,茅屋之外飞速闪过一个消瘦人影,人影在门前一顿,径直打开门走进去。

    禹州鹤蹲在旧矮桌旁,呆呆地看着满桌残羹冷炙,老叶摸了摸禹州鹤的脑袋:“给你单独留出来了。”他把砧板上剩余的一块肉单独切了一小盘子端上去,又给禹州鹤倒了一碗酒,禹州鹤小口抿着酒,脸色逐渐和缓过来:“真冷。”

    老叶笑笑:“还是回禹州?”

    “嗯。”

    “到什么程度了?”

    “六重。”

    老头凝神看着禹州鹤的长睫毛翕动了几下,感慨道:“还是像你娘。”

    禹州鹤听到这句话,手上顿了一下,似乎想说话,只是嘴里塞满了吃的,她把话又咽了回去,继续狼吞虎咽起来,老叶又给了她一个馒头,禹州鹤咬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

    禹州鹤刚把馒头放下,老叶伸手笑着说了一句:“十两银子。”

    禹州鹤略有些气闷地看他一眼,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我接了一个生意,送一块玉璧往东南。”

    老叶问了:“谁的?”

    禹州鹤没说是谁,拿出玉璧给老叶看,玉璧流光溢彩,璧色白如脂,云纹,她歪着头笑道:“好看吧?”

    虽然难得见她一笑,但老叶看到这玉璧,心中还是忐忑多一些:“别去了,还是回你的禹州,其他人要送这东西也是找一个镖局去送,就你这一个小姑娘怀揣这块美玉也太危险了一些,就怕有人借着送玉的名头做点别的事情。这生意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命。”

    禹州鹤把玉璧收起来:“没事,我掂量过了,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他们只是要得急,寻常镖局去一趟东南也要一个多月,我一个人去,十五天就到了。如果真有什么危险也要另说,不坏了生意就好。”

    老叶看着面前这踌躇满志的禹州鹤,仍然不能宽心,问道:“年前走?”

    禹州鹤歪着头想了一会:“他们说是一个月的期限,年后走也可以。”

    老叶点点头:“那就年后去,我跟你一块去。”

    禹州鹤拧着秀气的眉头,惊讶问道:“爷爷你要重出江湖?”

    “不了,老了,有心无力,不如不出,出了也只是让人笑话。”

    禹州鹤“嗯”了一声,认真地说:“等我赚够了银子,就带你去找个地方住下,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

    老叶笑笑,拿着禹州鹤那张面具,用手巾擦了擦上面的雪水,面具上的旧漆一霎时明亮起来,鬼面也变得鲜活。

    他把这张面具挂在了门后,替禹州鹤铺好了床,又坐回到了火炉边,不断地往里添些砍得细瘦的木柴。

    夏屿青把夏恒川带回去,一路狂奔。进了夏府,夏屿青回头嘱咐小六不必惊动夫人。他带着夏恒川进了守拙园,小四小五红软绿袖迎上来,夏屿青把夏恒川交给红软绿袖之后,说道:“他喝醉了。”

    绿袖刚要问,红软只聪明地一笑,拉了拉绿袖的衣角,搀扶着夏恒川去睡下,红软替夏恒川脱了鞋换了衣服,绿袖急急忙忙去给夏屿青泡茶。

    夏恒川刚被带走,夏屿青抬脚出了守拙园,端着热茶出来的绿袖在他背后跺了跺脚,对小四小五压低了声音抱怨道:“二少爷怎么还是这个脾气。”

    小四打着呵欠道:“二少爷不是这个脾气不才遭了?”

    夏屿青回到藏书楼上,静坐了一阵子,再夜一些听见更鼓敲响随风飘散半个城,还能听见遥远的马蹄声,他静了静心,继续看书桌上一本秘籍。

    秘籍是几天前夏恒川给他,说是放在自己手上也没用,夏恒川顺带着把林途寒送他的剑谱都给他看了,又偷偷摸摸说道先别让别人知道,让他先看。

    想起夏恒川当时偷偷摸摸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夏屿青习武至今,其实一直都把夏恒川当做目标,但夏恒川从来不知道这回事,夏恒川天生筋骨极佳,是一块练武的好料子,他自己却浑不在意。夏屿青却是夏天里热到要昏过去的时候挣扎着练到最后,四季到潭水当中胎息闭气,有很多次都差点冷得爬不上来。夏恒川小时候有的一切他都没有,他只能用数不尽的勤勉补上前面的几年,还好他已经赶上来了,走到了夏恒川不曾走到的地方。

    夏恒川越是懈怠,他越是轻松。

    人总要手里握着些什么,才会觉得踏实一些。

    夏屿青打开窗户,大风夹杂着雪花呼啸奔驰。小蕊提着灯笼来给他送御寒的裘衣,到了藏书楼门前,现在楼上跺了跺身上的雪。

    “少爷我进来啦?我给你带了手炉、酒和裘衣。”

    夏屿青隔着门都能想到她冻得满面通红但笑得讨喜的脸:“进来吧。”

    小蕊迅速开门进来,又迅速关上门,似乎这么做就能把彻天的冷风堵在门外,她小跑过来,放下酒和一些吃食,又踮起脚把裘衣披在夏屿青身上。

    “少爷,今晚还是回去睡吧,这么大的风雪,藏书楼里多冷啊,老鼠都被冻得不出来了。”

    小蕊蹲下来,拨弄一旁的炭盆,又拿钳子加了几块木炭进去,伸出手烤着火,却仰着脸,看夏屿青。

    夏屿青不知是不是该夸她傻,傻的人心里总会有点不一样的执念,虽然让别人看上去觉得蠢,他们却甘之如饴。

    他给小蕊倒了一杯酒,小蕊眼中迸出小小惊喜,却只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吐了吐舌头,说道:“少爷,甜的。”

    夏恒川笑了笑,揉了揉她翘起的一缕头发,笑道:“嗯。”

    “少爷你不回去吗?”

    夏屿青摇了摇头,又晃晃手里的书,小蕊轻声说:“少爷不喜欢夫人送来的那些人,让他们走了就是,反正夫人也不会说什么,只会自己去生闷气,大少爷肯定也不会说什么,我当然也会开心了。”

    她头向下垂着,似乎怕说出这句话来受他责骂,却偷偷抬起眼角,多看了他一剑。

    夏屿青一笑置之:“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真的有别的事情要忙。”

    小蕊点点头,不掩饰眼中的失望。

    夏屿青捏了她脸颊一下:“回去早点睡,明早给我带点好吃的早饭来。”

    小蕊快活地站起来,蹭蹭跑到了楼下。她离开后,藏书楼又回复了往常的寂静,她似乎把这里唯一一丝生气都带走了,夏屿青摩挲着手中手炉,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椅子上,稍稍休息了一会,定了定心神。

    他不知道,夏恒川对他好,是真的好还是假装出来的。

    或许也不重要,真假假真,事实只如秋云。

    夏屿青埋首秘籍,从林途寒送夏屿青的一本《斩风月》开始,一字一句地看进心里去。

    夏岭不知什么时候走上来,站在他身后远处看着,如一尊冷石塑像,夏岭不出声,夏屿青就当做没有发现,一心一意地低着头。

    夏岭说道:“早早回去歇着吧,听小蕊说,这几天你一直到丑时才回去。”

    夏屿青背对他点头,夏岭向着夏屿青走近了一步,夏屿青立即像是刺猬一样警觉地竖起了刺,他声音低沉了一些,问道:“还有事?”

    “没有。”夏岭重复道,“早睡吧,别太累了。”

    夏屿青盯着面前的书,想了一阵:“你想问夏恒川?夏恒川今晚在外面喝醉了,我把他带回来了。除了这个,还有吗?”

    “六秀的事情,你先不必急。我已经托人去打听这件事情的始末,魏舒泰”

    听到夏岭提这个名字,夏屿青从背对着他变成了转向他。

    夏岭说道:“魏舒泰还是没有消息,或许是经历了这件事之后,看透了江湖,找到好去处退隐去了吧。”

    夏屿青平静地看着夏岭的眼,夏岭也同样平静。

    夏屿青片刻之后转了身,看着自己的手投射到桌子上的影子,无声地笑笑:“我不急。爹,你也早休息。”

    “嗯。”

    夏岭还想说些什么,但面对夏屿青的冷漠,他终于只是转身下楼。

    夏屿青放松下来,心情也好了一些,新潮涌动,瞬间而止。

    藏书楼里只剩他一个人之后,他做什么事情,都会觉得轻松一些。

    夏屿青翻几页剑谱,当即以指做剑,把《斩风月》一书当中刚刚看到的一招挥洒出去,一道气纹无声袭向书架,把一排码放整齐的书从上到下地竖着切了一道,每本书的书脊上都恰好断了一根线。

    他弯了弯眼睛,从窗的缝隙当中,看到了离开的夏岭的背影,他撑着一大伞,伞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密密麻麻,快要把他自己给遮掩在了雪中。

    雀楼在雪中红得凄艳异常。

    雀楼上,盛装女子幽幽地倚在栏杆上,仿佛鬼魅。

    她借着月光念着那些文人新留下的诗句,雀楼下面的角落里有两三株梅花,逢雪初绽,文人们终于得以大力咏叹寒梅。

    女子拂了拂满头的青丝,轻轻弹去几片雪花,这几片雪花蹭在朱漆柱子上,擦掉了那些文人写下的诗。

    她知道那些文人的风骨,却也知道一国风骨能多么轻易就被碾碎在马蹄下,板荡识诚臣,有些文人的骨头是经不起这种摧磨的。

    楼下经过一小队甲士,女子不急不缓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适时地躲到阴影当中。她似乎早对铃吾巡夜的时刻了解地透彻,每次出现都恰好避开了小队甲士。

    风盛,小一些的编钟在风中摇摆着,女子回头看了一阵,有些恍惚,她走过去,从最大的开始,每个都轻轻一推,笑意盈盈地看着它们以同一个弧度摇晃,过了很久都不曾停止。

    她这么看了一阵,眼中却又生出憎恨,捏住了最小也摇荡地最欢快的一个,这时候,随风要飞进雀楼当中的雪花被一股相反的力量卷向楼外,女子轻轻一用力,把这个编钟捏出了一道裂缝,满意地收回了手。

    林途寒出现在雀楼上。

    女子拿着白日里的木槌,虚空敲击着编钟,每一个音调,每一个细节她都完好地记着,这么多年,从未有一日忘却。

    她转头对林途寒凄艳哀绝地一笑:“先生是来收我的命?”

    “你们急了。”

    “我不急,但那些老家伙们急得五内俱焚,总觉得自己入了棺材都见不到那一天了。”女子轻轻靠近,表情妩媚至极,与她的盛装相比,却显得很不端庄。

    她问道:“夏岭叫你来?”

    林途寒沉默不语,女子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笑意:“道长觉得我们是时候该动了,我只是一名小女子,这些事情我可做不了主。”

    林途寒面色如霜,道:“无论如何。”

    女子反问道:“无论如何?”

    她声音有些细,这句反问,听上去有些娇嗔。

    林途寒面如冷铁:“他此刻尚是四重,明日醒来,或许会进,或许会退,或许会死,你们不耐烦到这个地步,又何必等这么多年。”

    女人听到这句话,微微一笑,神情逐渐变得肃穆平静:“就算是需要百年千年,我们死了,还会有无数人继续走下去,先生也是个中人,不会不懂。”

    林途寒寒刀猛出,直袭女子面门,女子向后一退,长袖挥起,袖中钻出一条彩绫缠上黑刀,黑刀上一阵寒气猛烈攀爬上来,女子单手一拧,截断这条寒气,右手成钩向着林途寒头顶按过去,一阵气流爆起,六十四编钟一齐晃动,那最小的一个终于碎了,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女子刹那回头,五指如钩,抓向林途寒的心肺。

    林途寒以手做刀劈向女子手腕,女子侧翻避开,抱着柱子,借旋回来的力量又要一掌打来。

    楼外忽然响起一声鸟叫,女子当即收手,从楼上一跃而下,身形如鬼魅般一闪而逝,转瞬间没了踪影。

    雀楼里的编钟不断摆荡,发出悦耳的声响。

    林途寒站在楼上,稍稍避了避巡夜的人,收起刀,等楼下一小队巡夜甲士过去之后匆匆走下了雀楼,回了那间刚修缮起来荒废院子。

    (本章完)